“去年秋天,陳景堂因為戰事指揮不利遭到大規模的彈劾,御史們的彈章如雪片一般飛進偽燕皇宮。起初他還想為自己辯解,偽燕皇帝亦是猶豫不決,因為時任樞密使劉鄩年過六旬,前幾年便再三乞骸骨告老歸鄉,若是陳景堂被褫奪軍職,偽燕軍中會出現短暫的權力真空。”
尹尚輔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帶著幾分拘謹之色。
其實這也是身處異國他鄉的密探常見的姿態,他們在這樣一個步步驚心的環境中,不能有絲毫懈怠大意的時刻,或許只有在夜深人靜入眠之時才能稍稍放松。
這一刻陸沉不禁想起一件往事,倘若當初他答應蘇云青的提議,以暗諜的身份潛伏在北燕境內,恐怕也會像眼前的男子一般,浸淫在陰暗風云之中,終日難見陽光。
他心中暗自感慨,面上古井不波地說道:“我沒有記錯的話,陳景堂在去年十二月便被罷官去職?”
尹尚輔答道:“是的。起初偽燕皇帝將那些彈劾的奏章留中,但是后面發聲的人品級越來越高,直到尚書左仆射王安在朝堂上質疑陳景堂的責任,陳景堂愧不能自制,偽燕皇帝也只好將其罷官去職。”
“王安……翟林王氏的家主?”
“正是此人。”
“陳景堂被罷官之后,這段時間里可曾公開表露過怨望之意?”
“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信息,陳景堂嘴巴很嚴實,但從他的日常舉動來看,他對這個結果十分不滿。此人以前嚴謹自持,輕易不肯踏足風月之地,然而這幾個月他時常流連于太平坊內的勾欄瓦舍,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去一趟。”
陸沉陷入沉思之中。
于他而言,刺殺陳景堂的難點不在于這個人本身,如果只是單純取他性命,陸沉甚至不需要離開寶臺山,只要派人通知織經司在北地的人手,這件事辦起來不算太難。
他之所以親自來到河洛城,除了先前對譚正說的那些原因,還有一個深藏心底的計劃。
如果能在陳景堂死亡這件事上做點文章,才能謀取最大化的利益。
良久之后,陸沉輕聲說道:“我需要陳景堂的確切行蹤,包括但不限于他什么時間離開府邸去往太平坊、沿途會經過哪些地方、最喜歡在哪家瓦舍駐足、會在外面停留多長時間、是否有看中的風月女子、是否有醉酒的習慣。尹兄,請你安排人手盯梢跟蹤,盡快探明這些情報。”
尹尚輔應下,遲疑片刻后問道:“陸都尉,不知要如何對付陳景堂?”
他只知道面前的年輕男人是天子青睞的軍中新貴,弱冠之齡便已是開國縣男,統領數千精銳大軍,卻不知對方為何會出現河洛城,又懷著怎樣驚人的任務。
若非蘇云青早早便傳來密令打過招呼,他決計不會這般爽快。
但是無論如何,他都要知道陸沉的安排是出于怎樣的考慮,因為他必須對潛藏在河洛城內的織經司同袍負責。
其實陸沉一直在等他問這句話,此刻便回道:“尹兄可能不知,這兩年偽燕察事廳在我朝境內肆意妄為,瘋狂之舉數不勝數。去年在淮州各地,察事廳的探子多次興風作浪,甚至還妄圖配合燕軍奇襲廣陵。戰事結束之后,這些人仍然不知收斂,在京城試圖通過殺死我進而引發我朝內部的矛盾。我在京城的時候,秦大人便說過察事廳太過囂張,織經司必須要還以顏色。”
他一邊說一邊從袖中取出那塊腰牌,放在尹尚輔面前。
看見這塊腰牌后,尹尚輔仔細辨認,旋即神色微變,再度看向陸沉的眼神里平添幾分敬畏。
陸沉繼續說道:“如何還以顏色?我和蘇檢校商議過很多次,最后決定從偽燕朝堂上的紛爭入手。陳景堂此前雖然是樞密副使,但因為樞密使劉鄩年老體衰的原因,他實際上掌著偽燕軍權,因此才有資格指揮去年的戰事。”
這番話半真半假,他和蘇云青的確討論過如何給北邊制造一些麻煩,但并未具體到某個人身上,基本都是從大框架上出發。如果這次七星幫眾人提出的目標不是陳景堂,他自然會有另外一番說辭。
尹尚輔在看見那塊代表提舉秦正本人親臨的腰牌之后,已經收起心底深處那抹不為人知的戒備,莫說他這個負責河洛一地的小小察事,哪怕是淮州檢校蘇云青在此,面對這塊腰牌也必須尊重陸沉的建議。
他頷首附和陸沉的說辭,繼而說道:“下官明白都尉的意思,陳景堂做了多年的樞密副使,在偽燕朝中必然有不少人脈。如今因為景朝慶聿恭的暗中推動,他不得不退出權力中樞,雖說表面上沒有怨言,心里肯定藏著怨恨。”
陸沉頷首道:“大方向便是如此。因為慶聿恭強力的壓制,偽燕重臣之間的矛盾暫時還沒有爆發。所以我準備利用這個機會,在做好足夠的鋪墊之后,讓陳景堂的死變成點燃這場大火的引子。”
尹尚輔心中輕嘆,這位陸都尉好大的魄力,難怪他年紀輕輕就能在邊境戰事中脫穎而出。
他在腦海中快速整理著已經掌握的信息,繼而盡量簡潔地說道:“目前偽燕朝堂上,偽帝張璨基本不理會政務,大權悉數交予幾位重臣,分別是尚書左仆射王安和右仆射虞藎臣、樞密使龐師古和副使郭言,其中右仆射虞藎臣算是唯一和景朝無甚關聯的重臣。據下官所知,陳景堂在被罷官之前,和虞藎臣往來頗為密切。”
陸沉在北上之前做過功課,知道左仆射相當于南齊的左相,而右仆射則等同于右相,只是稱呼不同而已。
換而言之,在北燕的權力中樞內,僅有右相虞藎臣還能勉強維持自我,其他三人與景朝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一念及此,陸沉緩緩道:“除去陳景堂之外,我還需要偽燕滿朝公卿的資料,越詳細越好。”
尹尚輔應道:“下官馬上著手整理。”
陸沉微笑道:“尹兄可將這件事交給其他兄弟去做,你首先要摸清楚陳景堂的一舉一動,最好能想辦法安排人手接近他。”
尹尚輔聞弦歌而知雅意,點頭道:“都尉放心,下官知道該怎么做。”
陸沉這時抬手指著肅立在旁的譚正,對尹尚輔說道:“他叫譚正,是我最信任的下屬,為人機警辦事老道。尹兄若不嫌棄,這段時間便讓他幫你跑腿。”
尹尚輔能在河洛城這般危險的地方扎根,眼界自然不比尋常,頃刻間便明白陸沉這個安排的深意,當即恭敬地說道:“有譚兄弟相助,我等好似如虎添翼。”
譚正便見禮道:“在下豈敢當此贊譽,還請尹大人多多指教。”
尹尚輔溫和一笑,旋即看向陸沉說道:“都尉最近這段時間住在此處,下官打算增派一些人手保護,不知可否?”
陸沉搖搖頭,平靜地說道:“一切如常便是,反正我不會離開這座宅子,不必橫生事端惹人注意。”
尹尚輔眼簾微垂,暗生敬佩之意。
河洛城是天下第一等繁華所在,當初他來到這里的時候險些被城中熱鬧的景象迷花了眼,好不容易才打消四處逛逛的念頭,然而眼前的年輕人將將二十歲,卻能對此間風月無動于衷。
此等心性,委實與常人不同。
寶臺山,七星幫總寨。
在陸沉離去之后的幾天里,明眼人都能感知到寨中的氣氛緊張起來,山堂和雷堂的精銳好手四下出動,對各處進出要道嚴加看管,與此同時運進山中的糧草物資越來越多,漸有山雨欲來之勢。
蔣厚明身為林堂堂主,執掌幫規獎懲大權,這個當口顯然也容不得太過放松。
他在明面上表現得一如往常,唯有在入夜后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眼中那抹憂慮才不再掩飾。
內院書房,蔣厚明靠在太師椅中,對面交椅上坐著名叫盧延光的心腹,長子蔣永懷則肅立一旁。
“這兩天林溪有沒有異常的表現?”
蔣厚明轉頭望著自己的兒子,不輕不重地問道。
蔣永懷心中有諸多疑惑,明明之前還不允許他去招惹林溪那個小娘皮,前日又突然讓自己去無事獻殷勤,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敢直言詢問,只微微低頭答道:“回父親大人,林溪心情很低落,不怎么愿意搭理我。孩兒記得很清楚,陸沉到來的時候,林溪明顯比往常更加喜悅,他離開之后林溪便愁眉緊鎖。孩兒覺得,幫主、林溪和那陸沉的關系很不簡單,似乎對幫中兄弟有所隱瞞。”
蔣厚明微微詫異,旋即便聽盧延光贊道:“公子眼光犀利,見微知著。”
蔣永懷微露茫然之色。
“總算有了些長進。”蔣厚明神情淡然,不待猛然開心起來的蔣永懷開口,便揮手讓他退下。
蔣永懷一頭霧水地告退,蔣厚明望著盧延光說道:“如此看來,陸沉去刺殺陳景堂不是虛晃一招,但是林頡很顯然是要用這件事做文章。還好有伱提醒我,倘若倉促命人將陸沉的行蹤送給南邊,肯定會被林頡抓個現行。”
盧延光謙卑地道:“查缺補漏本就是小人的職責。堂主,林幫主已經打定主意拒絕燕朝的招安,無論陸沉此行能否得手,他都會堅定地反抗燕朝。小人認為,必須要提前做好籌算,否則數萬人被林幫主帶進深山老林里,縱然官府大軍齊至,短時間也奈何他不得。”
蔣厚明緩緩道:“按照那位郡主殿下先前的決定,最近肯定會有燕朝使者前來拜山。如今林頡讓幾大心腹前往各處分寨處理事務,倒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郡主麾下有不少頂尖高手與奇人異士,若能組織一個必殺之局,或許……”
盧延光眼神一亮,同時又有明顯的緊張之色。
林頡可是江湖武榜第一人,一身橫練功夫早已修習到刀槍不入的地步,更何況是在七星幫核心區域,想要謀劃一場針對他的殺局何其困難。
故此,他不得不提醒道:“堂主,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蔣厚明眼中泛起一抹冷厲的寒光,幽幽道:“他既然決心要和燕朝為敵,那么我們便不能一直等下去,只要能殺死林頡和史長勝,其他人不足為懼,我可以輕易掌握七星幫的大權。”
盧延光本意只是盡到心腹的職責,并不會違逆蔣厚明的決定,想了想說道:“除了林頡和史長勝之外,林溪這丫頭也要算在其中。她雖然年紀輕輕,武功卻不弱于史長勝。”
“我當然會考慮這一點。”
蔣厚明冷冷一笑,沉聲道:“接下來你將我的人組織妥當,必須局限在可以絕對信任的范圍之內,切不可走漏半點風聲。林頡竊據幫主之位十五載,總不能任由他帶著數萬幫眾走入絕境。”
盧延光站起身來,躬身應道:“小人遵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