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問道:“陳大人是河南路東明人氏?”
陳景堂漠然道:“是又如何?”
“這次我來河洛城假冒的身份便是河南路行商,說起來咱們倒也有些緣分。”
陸沉這般套近乎的方法略顯粗疏,陳景堂干脆不再理會,雖然眼下他受制于人,連大聲呼救都做不到,但好歹掌握軍權多年,還不至于在一個年輕人面前表現得驚慌失措。
“聽聞陳大人年輕時胸懷大志,投身邊軍奮發向上,曾有過率軍進入寶臺山圍剿七星幫的經歷,也曾領兵在邊境對抗景朝騎兵。無論坊間對你評價如何,我只對一件事感興趣,當年那位曾與景人死戰不退的陳將軍,緣何甘愿仰人鼻息,成為景軍屠戮北地百姓的幫兇?”
陸沉對陳景堂的生平信手拈來,顯然做過非常詳細地了解。
陳景堂目光微沉:“你究竟想說什么?”
陸沉稍稍調整著坐姿,輕嘆一聲道:“我在想,如果沒有十八年前那場針對楊大帥的冤案,沒有燕子嶺上八千沙州土兵殞命的壯烈,元嘉之變未曾發生,或許陳大人就不會成為偽燕的樞密副使,而是一如當年那般繼續做著大齊的忠臣良將。”
陳景堂蒼老的面龐上泛起幾分悵惘之色,自嘲道:“既然你已知情,又何必再問?今日落在伱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卻也不必故作姿態。”
陸沉搖搖頭,淡然道:“我只是想告訴陳大人,一時行差踏錯不算什么,只要懂得改弦更張,將來青史之上總會給你一個公允的評價。”
陳景堂領悟他話中深意,忍俊不禁道:“你竟然認為南齊可以擊敗景朝數十萬大軍,卷土重來收復舊山河?”
“為何不可?”
陸沉微微挑眉,繼而說道:“去年的戰事已經證明齊軍和景軍在實力上并無太大的差距,無論是大齊邊軍這十年來厲兵秣馬日益強大,還是景軍坐吃山空已非當年那支縱橫南北的精銳雄師,至少我們已經具備和景朝在戰場上一決雌雄的能力。”
他壓根沒將燕軍計算進去,陳景堂卻沒有反駁的底氣。
在淮州和靖州兩處戰場上,燕軍的表現大抵可用一塌糊涂來形容。
陸沉繼續說道:“想必陳大人聽說過我朝去年歲尾發生的變動,天子大力封賞邊軍將士,又在江北之地新設四軍。蕭、厲兩位大都督受封郡公,此為大齊數十萬軍隊的表率,他們也將成為北伐的主心骨,帶領邊軍一路反攻。故此,我對大齊收復故土的信心很充足。”
“可是你說的這些終究與我無關,這世上有個詞叫做覆水難收。”
陳景堂此刻的表情格外沉重,言下之意他已經做了十多年的燕臣,和景朝有著牽扯不斷的關聯,即便陸沉所言會成為現實,他也必然是被南齊清算的對象。
“不,現在擺在你面前還有一條路。”
陸沉雙手攏在腹前,正色道:“雪凝館的命案發生之后,河洛城里有很多人同情陳大人的遭遇,但是事情還沒有發展到足夠慘烈的地步,因此這種同情很快會被時間抹平。如果陳大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警醒那些人,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多人生出反抗景朝的信念。”
陳景堂沉默片刻,幽幽道:“你指望這城里的人反抗景朝?”
他的聲音里滿是嘲諷之意。
陸沉不疾不徐地說道:“陳大人,何必囿于當年不肯向前看?”
陳景堂抬起頭問道:“何意?”
陸沉道:“將時間推移到十四年前,那時候只有齊人和景人之爭,很多人直到現在都還有這種思維慣性。可是莫要忘了,十多年的時間足夠一部分人形成新的觀念,我指的便是這座城里的燕人。包括陳大人在內,你們肯定不愿意回到大齊的治下,可難道你們就心甘情愿成為慶聿恭的奴仆?”
陳景堂心中的答案不言自明。
當年燕國之所以能建立,一方面是景朝自身缺少足夠的官員治理北地,另一方面則是還有相當多的反抗勢力存在,包括翟林王氏這些門閥世族,如果沒有一個緩沖的余地,北地將會一片糜爛。
陳景堂便是因此逐漸登上高位,可他不像王安那般鐵了心投靠景朝,心里仍然保留著一些念想,所以被景朝視為必須趕出朝堂的對象。
良久之后,他語調艱澀地說道:“我若自盡,陳家數十口豈不是會成為王安和郭言等人泄憤的對象?”
他當然明白自己一死可能會造成的影響,有很多人躲在暗處看著雪凝館命案的后續,這些天他也聽到一部分故交世交隱晦的暗示,雖然大家明面上都將矛頭指向郭言這等禽獸,實則是在反抗景朝的野心和企圖。
他一死,河洛城內必然會亂成一鍋粥,屆時王安等人頭皮發麻之際,說不定就會拿陳家出氣。
陸沉篤定地說道:“陳大人一葉障目,憂慮過甚。令郎被郭義江刺死之事已經引發太多人的關注,這個時候大人再憤然以死明志,莫說王安和郭言等人,便是慶聿恭本人親臨,他也不敢動陳家人一根寒毛。”
他微微一頓,正色道:“景朝囿于種種原因定下逐步吞并北地之策,景帝和慶聿恭花費十多年才能逐漸看到曙光,他們怎能忍受功虧一簣?若是再對陳家人下手,只會讓世間軍民想起十多年前的血淚,北地維持十年的承平假象立刻會被打破,這是景帝絕對無法接受的結果。倘若他被迫要殺光北地數千萬百姓才能統治這片疆域,又何必浪費這么多年?”
陳景堂并非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認,因為這一切推斷成立的前提是他今夜便要死去。
只有極少數人面對死亡才能做到面無懼色。
他抬眼望著對面那張俊逸的面龐,不由得感覺到歲月滄桑之意,喃喃道:“你本可以直接殺了我,再偽造成自殺的假象,無論那些人能否查出古怪,他們都洗不清嫌疑。我若是自殺,自可挑起北人的怒火,我若是被殺,除了景朝權貴又有誰敢這么做?”
陸沉心中暗暗松了口氣,旋即平靜地說道:“我今夜來此之前便做好了兩種準備,如果大人不屑與我詳談,我便在最短的時間里送你上路。如果大人愿意談,那我希望你不帶遺憾地走,另外還請你幫我寫一封書信。”
陳景堂不解地問道:“什么書信?”
“遺書。”
陸沉干脆利落地說著,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到陳景堂手中。
尉遲歸此時放下書卷,轉身望著陳景堂。
信紙上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大意便是以陳景堂的口吻陳述自己胸中憤恨之情,敬告后來人不要為虎作倀,如果任由景朝吞并消化北地,他今夜之死便是絕大多數人的下場。
然而陳景堂臉上卻泛起濃重的詫異之色,首先這封信的開頭是寫給燕朝右仆射虞藎臣,其次書信的用詞和字跡幾乎和他本人大致相同,一般人肯定看不出區別。
換而言之,南齊織經司早就在暗中模仿他的一應風格。
陳景堂轉頭望向身旁的嚴炯,壓根沒有在意距離自己咽喉僅有一絲縫隙的手指。
嚴炯歉然道:“陳大人莫怪,我的職責之一便是模仿你的筆跡。”
陳景堂自嘲地笑笑,沒有對這個藏在自己身邊的南齊密探多說什么,轉頭望著陸沉問道:“所以你想讓我親自寫一封類似的信?”
陸沉頷首道:“是的。”
“其實你不需要冒這個風險,讓人殺死我再拋出這封偽造的書信,最后達到的效果相差不大。”
陳景堂心中百折千回,語調蕭索落寞。
陸沉淡然道:“陳大人執掌偽燕軍權多年,算是江北之地數得上的人物,我不希望你的死存在太多破綻,繼而無法造成足夠轟動的影響。當然,如果大人不愿與我合作,我肯定會執行第二套方案,效果差一點亦無所謂。”
陳景堂捏著信紙,沉默良久之后忽然問道:“我問你,我兒陳啟福之死和南齊織經司有沒有關系?”
搖曳不定的燭光中,他死死盯著陸沉的雙眼。
陸沉的面部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沉靜地說道:“令郎之死與織經司無關,亦與陸某無關。”
陳景堂緩緩閉上雙眼,又道:“你能否答應我,將來親手殺死郭言和王安二人?”
陸沉應道:“可以,只要他們在我出手之前還活著,我必定親手殺死這兩人,若違此誓,天棄之!”
陳景堂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緩緩道:“我死后,是不是會有更多的人挺身而出反對景朝?”
這一次陸沉思忖了片刻時間,坦然道:“我不敢保證,但是織經司一定會利用大人的死做文章,不會讓景朝的圖謀輕易得逞。”
陳景堂睜開雙眼,流露出幾分對人世間的眷戀,又化作一片凄冷之色,旋即點頭道:“請拿紙筆來。”
約莫一炷香后,陸沉將那封嶄新的書信交予嚴炯,又看了一眼已經懸梁自盡的陳景堂,面無表情地轉身走入黑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