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城,宰相府邸。
王安的正式官職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行侍中事,乃燕朝首相。虞藎臣則是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行中書令事,即為次相。
世人一般以“王相”和“虞相”稱之。
元嘉之變以前,翟林王氏在齊國朝堂上人脈頗深,但王安本人并未入仕。
景朝大軍南下,王氏一族主動投靠,王安搖身一變成為景朝權貴的座上賓。燕朝立國之后,在慶聿定和慶聿恭父子的支持下,王安一躍成為次相,五年后又接任首相執掌大權,迄今六年有余。
這位首屈一指的門閥之主因此被世人唾棄,雖然在北燕境內無人敢公然叱罵,但王安乃至翟林王氏在民間的聲名早已跌至谷底。
宰相府邸本就是王家在河洛城建造的莊園,占地面積極為廣闊,足足占據大半條街的區域。
此間屋宇連綿,庭院深深,宛若人間仙境。
東苑,蘭雪堂。
一身常服的王安臨窗而坐,手中捧著一卷書冊,眉眼間略有幾分煩憂之色。
近來河洛城乃至整個燕國官場都不太平,他身為宰相自然無法置身事外。
陳啟福之死造成的影響尚未平息,前任樞密副使陳景堂又死在自家府中,霎時間引起軒然大波。
河洛城中暗流涌動自不必提,南方江北路、沫陽路和東陽路各處軍隊都有不同程度的躁動,雖然沒有出現太明顯的騷亂,但是想要平息這些風波卻沒那么容易。
景朝順取的腳步被迫放緩,王安、虞藎臣、龐師古等人在商議之后,不得不奏請天子下旨處死郭義江,繼而貶謫樞密副使郭言,又將陳景堂之死算在南齊織經司的頭上,并且對南齊邊軍都尉陸沉發出黃金千兩并萬戶侯的懸賞令。
如此才能勉強穩定住局勢,但是郭言下臺意味著慶聿恭的既定策略出現很大的偏差,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繼續調整。
這段日子王安幾乎忙得腳不沾地,與朝堂和軍中各方勢力磋商談判,牽扯到數十道人事調整和任命,個中艱難不足為外人道,今天才好不容易可以小憩半日。
“給爹爹請安。”
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王安的思緒,他抬頭望去,只見兩名身量相似的少女聯袂走進蘭雪堂。
左邊那位便是他的女兒王雪茹,時年十七歲,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姣好。
右邊的女子名叫王初瓏,時年十九歲,乃是他兄長王承膝下的庶女。
王安的目光在王初瓏面上稍稍停留,旋即對王雪茹微笑道:“你去后宅尋你娘親,她有事交給你辦,讓伱堂姐留在此處,我有幾句話對她說。”
“是,爹爹。”
王雪茹乖巧地行禮,然后帶著丫鬟退下。
王初瓏文靜地站著,但見她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點而朱,神態落落大方,氣質詩書蘊染。
王安指著對面的椅子說道:“坐下說。”
“是,叔父。”
王初瓏蓮步輕移,柔聲應下。
“最近在京中住得可還習慣?”王安不緊不慢地打開話頭,繼而道:“雪茹這孩子性情跳脫,都怪我和她娘親過于驕縱,若有失禮之處,你莫要見怪。”
王初瓏微微搖頭道:“叔父言重了。雪茹妹妹純真善良,對我極為尊重,并無絲毫不妥。”
王安淡然一笑,旋即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可知道王駿那孩子的下落?”
王初瓏雙眸低垂,輕聲道:“不知。”
翟林王氏枝繁葉茂,族人以數千計,這一代本宗便有四房七家,王承和王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對來說更加親近。
除本宗之外,旁宗更有九房十五家,其中便有王紹那一支因為十多年前的舊事,遠遷南方旬陽城,王駿便是王紹之子。
去年邊疆戰事中,沫陽路東南部被齊軍攻占,旬陽便在其內。
王安淡淡道:“旬陽陷落后,王紹主動歸順南齊,并且說服江華城守將孟智祥舉城投降。他憑借這份功勞在南齊新設的江北刺史府中占據一席之地,后來又將王駿送入南齊邊軍。如今王駿在淮州銳士營中擔任文書,輔佐那個名叫陸沉的年輕都尉。”
王初瓏心中暗伏,同時隱約猜到對方召自己相見的原因。
王安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和王駿關系親近,在去年之前時常有書信往來。”
王初瓏稍稍遲疑,旋即坦誠地說道:“叔父,駿弟雖然與我親近,但他從小便主意極正,不會因為外人的勸說動搖自己的想法。”
她認為王安是打算利用自己和王駿的交情,暗中籌謀一些大事,因此提前打了一個埋伏。
“你一直都很聰明,難怪兄長會那般看重你,不因為庶出的身份偏心對待,反而允許你接觸我們王家很多秘密。”
王安微露贊許之色,然后溫和地說道:“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要你去唆使王駿三心二意,而是希望你可以繼續和他維持親近的關系。我會讓族中管事幫你建立一條信息渠道,往后你可以繼續和王駿書信往來,且不必在書信中談論燕齊之間的事情。”
王初瓏一怔。
不談家國大事,只敘姐弟親情?
這位族長大人怎會有閑心考慮這種微不足道的問題?
她猛然間心中一動,輕聲道:“叔父之意,侄女明白了。”
王安滿意地說道:“如此最好。雖說王駿的父親帶著他們遠遷旬陽,如今又歸屬南齊治下,但都是王氏一族的傳承,無論如何斬不斷這份血脈相連。將來王駿若有難處,你這位堂姐也可施以援手,不枉你們少年時結下的親族情義。”
“是。”
王初瓏心中愈發透亮,起身道:“叔父若無其他吩咐,侄女便告退了。”
“好。”
王安微微頷首,又道:“對了,那銳士營都尉陸沉乃是南齊邊軍中的新貴,你要勸誡王駿好生輔佐,切莫心思浮動敷衍了事。初瓏,此事不宜為外人知曉,除你父親之外莫要對外宣揚。”
王初瓏溫婉地應下。
這大抵便是兩邊下注、靜待時局變化的法子,讓她和王駿保持聯系的深層用意無非是保留一條和南齊溝通的渠道。
女子心中微覺好奇,她雖然知道南面這一年來發生的很多故事,卻從未想過南齊邊軍可以強大到這種程度,甚至已經影響到族長對翟林王氏命運的籌劃。
可是朝廷不正在懸賞南齊那位陸都尉么?
河洛西城,卓園。
“殿下,陸沉已經回到七星幫總寨,我們的人一直遲了一步,始終沒有追上他。”
蕭軍面帶愧色,垂首低眉。
慶聿懷瑾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年輕武將,繼而對蕭軍說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將精力放在城內,但凡是和陳景堂生前有關聯的大臣武將,務必做到萬無一失的監視,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意外情況出現。”
蕭軍聽著她冷峻的語氣,知道這位殿下近來的心情無比糟糕。陳景堂之死造成的影響還未平息,對七星幫內部的謀劃也宣告失敗,不僅沒有殺死林頡奪取七星幫大權,甚至還折了典狂和單家兄弟。
這三人可不是普通的高手,而是慶聿一族培養出來的殺器,如今卻全部死在大山之中,這對慶聿懷瑾而言是極其嚴重的挫敗。
他不敢有絲毫大意,沉聲道:“殿下放心,小人若是再出紕漏,愿意以死贖罪!”
慶聿懷瑾漠然道:“記住你今日說的話,下去罷。”
“是!”
蕭軍恭敬地退下。
慶聿懷瑾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本以為自己親自出手,解決北地綠林幫派應是輕而易舉,然而接連受挫損兵折將,局勢卻沒有絲毫進展,反而讓林頡將整個七星幫整合完畢。
其他幫派目前雖然對她十分恭敬,但僅限于口頭上的臣服,并無任何實際性的舉動,顯然都在觀望局勢。
倘若七星幫屹立不倒,他們自然可以有樣學樣。
她在沉思之際,旁邊那位年輕武將悄然地打量著她。
此人約莫二十多歲,相貌英俊又帶著幾分孤傲之色。
他叫仆散嗣恩,乃是慶聿恭麾下的心腹將領之一,此前一直擔任夏山軍的前軍統領,此番帶著三千老卒南下來到河洛城,便是要協助慶聿懷瑾解決燕國境內的反抗勢力。
“殿下何必憂心?”
仆散嗣恩從容一笑,眼底深處的愛慕之意一閃而過,篤定地說道:“只需給末將兩個月的時間,一定能掃平七星幫這種草莽勢力。”
慶聿懷瑾早就察覺到他心里的某種想法,對此并不在意,畢竟景朝年輕一輩的權貴當中,對她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她早就習以為常。
于她而言,是否有那種想法并不重要,關鍵在于能否為她所用,能否展現出自身的價值。
她淡淡道:“你如果抱著這種輕敵的態度,我會立刻讓父王將你調回去,然后另外委派他人前來。”
仆散嗣恩一窒,略顯尷尬地說道:“殿下,末將并非輕敵,只是這種草莽勢力徒有個人武勇,對于軍陣攻伐一無所知,又何必過分高看他們?除末將帶來的三千人之外,還請殿下另外安排一支仆從軍,末將定會解決七星幫,否則提頭來見!”
“我已經讓李守振準備兩三萬兵力,到時自會交到你手中。”慶聿懷瑾神色淡漠地道:“但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七星幫雖是草莽,卻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
她將陸沉的生平簡略介紹一遍,繼而說道:“未慮勝先慮敗,這才是為將之道,你在父王身邊應該學過這個道理。你是父王寄予厚望的年輕武將,我自然相信你帶兵打仗的本領,可若是你敗在陸沉手中,莫怪我不會為你向父王求情。”
仆散嗣恩眉頭一皺,他隱約聽出郡主對那個南齊武將的忌憚,當即起身道:“殿下,末將一定會親手擒住陸沉那廝,將他綁到殿下面前。屆時是殺是剮,聽憑殿下決定!”
慶聿懷瑾臉色稍稍和緩,點頭道:“好,希望你能言出必行,不要讓我失望。”
仆散嗣恩聽聞此言,登時心頭一熱,凜然道:“末將絕對不會辜負殿下的厚望!”
慶聿懷瑾微露笑意,道:“我會讓人繪制七星幫附近的地形圖,你這段時間可以研究一下作戰方略。等李守振那邊操練完畢,你便可進山剿滅對方。”
“末將領命!”
“記住,活捉陸沉,將他帶到我面前來,我要將其千刀萬剮。”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