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尚未開口,林溪邁步走了進來,旋即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她走到旁邊坐下,安靜地望著陸沉。
溫希光自然聽說過林頡之女的名頭,先前親眼見識到此女犀利的身手,尤其是最后時刻自己竟然連她三招都接不住,被她一刀斬在咽喉之前繼而控制住局勢。
屋內氣氛略顯凝重。
陸沉緩緩道:“第一個問題,我想知道燕軍的具體情報,包括兵力配置、實力強弱和各部之間的關系,煩請溫都監詳細告知。”
溫希光雙眼微瞇,如果他就此開口的話,便有了叛變的事實,將來無論如何都洗刷不清。
陸沉淡然地看著他,繼而道:“這件事只有我們三人知道,旁人無從得知。”
這話未免有些將溫希光當做小孩糊弄,溫希光不由得泛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溫都監不必擔心,如果你肯開金口,那么我們就是站在一起的同伴,我沒有任何殺你的必要。再者,我保證你可以平安回去,將來說不定還有仰仗伱的時候,自然不會害了你。”
陸沉循循善誘,不急不緩。
溫希光內心對生的渴望終于戰勝其他情緒,語調低沉地說道:“此番我軍正兵兩萬兩千人,分別是前軍先鋒四千人、左右兩軍各三千人、后軍四千人,還有許總管親自統率的中軍八千人。若論實際戰力,自然首推前軍先鋒,其次是許總管身邊的一千親衛營,其他部屬相差不大。”
陸沉微笑道:“敢問各軍之間關系如何?”
溫希光遲疑片刻,低聲答道:“我們同屬東陽路大將軍府帳下,除了許總管親領的八千人之外,其他各部都是臨時抽調組建而成,雖有同袍之稱,但是交情不深。”
林溪這段時間跟著陸沉研究兵法,對于戰事逐漸有了心得感悟,此刻聽到溫希光的回答,不禁蹙眉道:“你們那位大將軍是想利用這次的機會練兵?”
溫希光看了她一眼,嘆道:“如果大將軍早知道七星幫的實力這么強悍,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
林溪不由得輕哼一聲,然后驕傲地說道:“我師弟去年在邊疆戰事中打得你們落花流水,看來燕國朝堂上那些大人物還沒有吸取教訓。”
陸沉啞然失笑,見林溪朝自己望來,便連忙點頭道:“師姐所言極是。”
溫希光的臉色便愈發難堪,暗道你們倒也沒有必要在我面前打情罵俏。
陸沉一笑收住,對溫希光說道:“仆散嗣恩率領的三千人是不是扮做輔兵運送糧草輜重?”
溫希光心中一凜,凝望著對面年輕人泰然自若的神情,面上飄起一抹苦澀:“原來一切都瞞不過陸都尉。”
陸沉道:“其實這件事并不難猜。不是我小瞧燕軍兩萬余人,若論平原上列陣相對,你們肯定不算弱旅,往些年和淮州邊軍的對峙也能說明這一點。但是在山中作戰,你們肯定比不上夏山軍三千人,畢竟慶聿恭曾豪言這是天下第一軍,而且景廉人天生擅長在復雜的地形中輾轉騰挪。”
他頓了一頓,又道:“戰事開啟后,景軍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我們在山中的崗哨并未發現他們的蹤跡,只能說明景軍就藏在燕軍之中。你軍深入大山作戰,糧草輜重是關鍵所在,如此一來答案便不言自明。許存和仆散嗣恩希望我們去偷襲糧草,然后一頭撞進景軍挖好的陷阱里。”
溫希光長吁一口濁氣,點頭道:“你猜得沒錯,景軍三千人就藏在護送輜重的輔兵里。”
坐在旁邊的林溪眸光一亮。
陸沉依舊平靜,思索片刻后說道:“許存接下來的戰略是徐徐推進,利用兵力的優勢壓縮我軍的活動范圍,爭取在七星幫總寨附近展開決戰,對嗎?”
溫希光道:“是的。”
陸沉面上浮現淺淡的笑意,溫和地說道:“多謝溫都監坦誠相告,我還有個提議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溫希光沉聲道:“你說。”
陸沉道:“將來若有機會,還請溫都監成為我的同袍。與其在燕軍中郁郁不得志,不如和我們淮州軍并肩作戰,我保證你可以憑借軍功取得擢升。”
溫希光滿面疑惑地望著他,難以置信地說道:“陸都尉不是在取笑奚落我?”
“那種小人得志的行徑,我不屑于做。”
陸沉聳聳肩,繼而道:“我知道溫都監心中所想,即便我放你回去,許存等人也不會信任你,說不定還會治罪于你。但是溫都監在燕軍中苦熬了將近二十年,想必總有一些關系可以保全自己。等將來淮州軍收復東陽路,我希望溫都監可以記得今天的談話,在必要的時候站出來。”
溫希光難掩訝色。
這個年輕人身處山中,面對數萬大軍的圍剿,目光卻未局限于此,反而落在遙遠的將來和南面的燕國領土,光是這份眼界便非同一般。
等等……溫希光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閃電劈過,他神情凝重地說道:“原來淮州蕭大都督真正的目標是我朝東陽路。”
陸沉點頭道:“遠期規劃的確是這樣,不過現在還很早,我得先解決進山的幾萬人,才能騰出手布局第二步。”
溫希光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感覺,他定定地看著對方問道:“陸都尉,你就不怕我將你的計劃告訴許總管和李大將軍?”
林溪同樣有些不解,眨巴眨巴眼睛看著陸沉。
“溫都監,難道淮州軍想要收復東陽路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就算我不說,你們李大將軍乃至景朝那位郡主殿下,恐怕都藏著請君入甕的小心思,巴不得淮州軍按照他們的設想起兵北伐。你就算將這些話告知許存或者李守振,對于大局又有何幫助?”
陸沉不緊不慢地說著,隨即笑道:“我方才便說過,今日之后我們便是一路人,當然沒有必要一味瞞著你。”
溫希光聞言輕嘆道:“陸都尉行事手段果然不同凡響。”
陸沉一笑帶過,隨即從容地說道:“溫都監今夜在這里休息一晚,明日清早我會讓人送你回去,順便給你一個向許存等人解釋的理由。你代我轉告他們,從明天晚上開始,我會不斷派人深夜偷襲,讓許存做好防備,不要被我夜襲得手。”
溫希光疑惑地看著他,但是陸沉并未繼續解釋,他只好認為這是陸沉疲敵攻心之策,沒有其他更深的用意。
陸沉和林溪起身離去,守在門外的高手進來繼續貼身看守。
溫希光對這些人并不在意,只凝望著陸沉的背影,心中泛起一個感覺,許總管這次怕是一腳踢到堅硬的巖石上。
入夜,雙峰寨。
此地已經被燕軍占據,但是山寨面積有限,無法容納燕軍的全部主力,因此只有許存親領中軍進駐寨內。
商之榮統領的右軍三千人在西北方向二十余里處扎營,蕭統元麾下的后軍四千人前出東北方向的要道駐守。
在山里跑了大半天一無所獲的先鋒前軍悻悻而回,駐扎在雙峰寨正北方向十余里外。
前軍都監杜岷站在堂下,滿面愧色地說道:“末將貪功冒進,以致左軍同袍陷入敵人的埋伏,此皆末將一人之責,請總管降罪懲處!”
堂內氣氛肅穆,眾人臉色盡皆陰沉。
谷地一戰,左軍三千人損失慘重,最后活下來的不到半數,而且人人失魂落魄,顯然是被七星軍的兇悍嚇破了膽子。
以都監溫希光為首的十余名將官全部被俘,迄今生死未知。
造成這一切的根源便是杜岷不遵將令,擅自帶著前軍追擊敵人。
對于燕軍而言,一戰輕取雙峰寨本是喜訊,然而左軍三千人直接被敵人擊潰,喜訊登時變成噩耗。
許存冷眼望著躬身而立的杜岷,心中仿佛有一團火沸騰不止。
如果眼下不是用人之際,他絕對會褫奪杜岷的軍權,哪怕因此得罪李守振也在所不惜。
這廝貪功冒進,自身安然無恙,卻讓左軍名存實亡,十余名將官被七星軍擄走,這對燕軍的士氣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
思考良久之后,許存正要宣布對杜岷的處置,忽然有一個倨傲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勝敗乃兵家常事,許總管不必苛責杜都監。”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仆散嗣恩在數名親衛的簇擁中走進來。
許存及眾將連忙起身上前見禮。
仆散嗣恩微笑致意,然后對杜岷說道:“杜都監這次輕敵冒進,導致左軍將士損失慘重,的確有幾分罪過,但是這件事并非一無所獲,至少我們將山賊軍從暗處逼了出來。”
許存神色凝重地說道:“將軍,七星軍在伏擊左軍之后再度從山間小路消失,我們沒有掌握敵人的行蹤。”
仆散嗣恩從容地說道:“我知道,不打緊。敵人熟知地形,精通偷襲之道,顯然是要在這大山里跟我們周旋。如今我們通過這一戰可以推斷出對方的實力和行事風格,接下來只需要等待對方上門就行。”
許存不解其意,余者亦是面露茫然。
仆散嗣恩眸光銳利,無比自信地說道:“敵軍不敢與我軍正面相對,又嘗到偷襲的甜頭,自然會頻繁襲擾我軍。接下來請許總管調后軍守護輜重,其余各軍繼續分兵前行,由夏山軍居中策應。對方只要敢來襲擾,我的人自然能咬住他們的尾巴,然后不再給他們喘息之機。”
許存慚愧又感激地說道:“有勞將軍。”
仆散嗣恩笑了笑,悠悠道:“這一仗我軍敗得很干脆,敵人自然會信心大增,我就是要讓他們得意忘形,然后——”
他環視眾人,眼中泛起睥睨之色:“讓他們知道夏山老卒為何會被稱為天下第一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