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山里人心思齊,只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沉淀,就可以打造成一支真正強大的勢力。我知道,師姐你可能有些擔憂,其實大可不必,有師父掌控大局,諸位元老和堂主們鼎力相助,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最近時常有綠林中人前來拜山,據我所知金沙幫、云浮寨和雙虎幫都派人過來了,很顯然那一戰不僅鎮住了燕國,還讓那些江湖同道的心思活泛起來,畢竟沒人愿意放下一地梟雄的身份去給官府當狗。關于和這些勢力的交洽事宜,我和董勉、齊廉夫等人交代過,師姐若不愿理會這些瑣事,讓他們去招待就行。”
“關于林堂和陰堂的具體細務,師姐不必插手,只要讓他們每半個月呈報一份詳細的匯總即可。山寨的建設方面,施海升雖然有些迂腐,且帶著幾分酸氣,做這種監造工作倒還算適合,師姐只需要時常去走走看看就行。”
“軍隊這邊,騎兵可以時常派出去轉一轉,給燕國朝廷制造一些壓力,但是不要跟對方發生直接沖突。步軍一半操練一半干活,余大均和婁成元等人悟性上佳,假以時日必然能獨當一面。”
“還有……”
輕柔的山風中,陸沉絮絮叨叨地說著,略微有些雜亂無章,仿佛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不像他平時那般精明睿智。
林溪與他并肩同行,聽著這些發自肺腑的叮嚀,不由得會心一笑。
陸沉的語調戛然而止,心中的擔憂略微減輕,原本他害怕林溪因為不舍離別而心中郁卒,如今看來她應該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雖然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你似乎忘記了,我才是師姐。”
林溪探出手臂,稍稍踮腳,伸手在陸沉的頭上輕輕揉了揉,笑道:“師弟乖,師姐會照顧好自己的。”
陸沉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既有些放松之后的坦然,又有些乾坤倒轉的奇異。
“來,我帶伱去一個地方。”
林溪朝他招了招手,然后便向著西北面行去,陸沉連忙跟了上去。
兩人穿過山門和總寨的一半居住區,徑直來到總寨北邊的山野間,到一片向陽的山坡處停下。
陸沉神情微凝,他已經猜到這里是什么地方。
林溪邊走邊說道:“小時候爹爹對我雖然很疼愛卻也很嚴厲,娘親明面上支持爹爹,暗中總會抽時間幫我舒緩經絡調養身體。五年前娘親因病過世,我在這里哭了很久很久,擦干眼淚后便外出闖蕩江湖。此后只要回到山寨,我隔三差五便會來這里獨坐半天,和娘親說說話。”
這里葬著七星幫的故人,林溪走到山坡頂處的墳墓旁,將一朵野放在墓碑溫暖的底色。
陸沉凝望著墓碑,上前沉默地跪行大禮。
林溪并未阻止,等陸沉起身后,她站在墓碑旁輕聲說道:“娘,你以前經常埋怨爹爹,怪他逼我練武,卻從來不學女兒家的活計,擔心我將來找不到一個好人家,只能從山里那些莽漢當中選擇一個作為夫君。有幾次我還和你起了爭執,倔強地說大不了以后不嫁人便是,一個人難道就活不下去么?現在想想,我那時候真的很不懂事呢。”
“娘,他叫陸沉,是陸世伯的兒子,今年二十歲,不過比我小三天。女兒今天帶他來見你,就是想告訴娘親,他就是女兒選擇的夫君。他不是江湖中人,武功也沒女兒好,也不會咬文嚼字做讀書人,可他懂得很多道理,尤其是帶兵打仗特別厲害。這一次他來到山里,幫助爹爹打垮了幾萬官軍,逼得官府低頭和咱們和談。”
“他對女兒很好,對爹爹很好,對山里的每一位父老都很好,而且女兒相信,他將來一定可以帶著我們離開深山老林,去富饒的土地過上安穩的生活。”
“娘,請你不要擔心,女兒會好好地活著,幸福地活著。”
“娘,女兒很想你。”
雖然說到最后,她的語調略顯顫抖,但她一直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陸沉靜靜地聽著,待她說完之后,對墓碑躬身一禮,說道:“請泰水大人的在天之靈放心,小婿會照顧好師姐,不會讓她蒙受半點委屈。”
林溪抬手擦了擦眼角,走過來站到陸沉的身旁,緩緩依偎在他的肩頭。
秋風徐徐,人影成雙。
夕陽西下之時,兩人返回總寨,來到林溪居住的院落,不一會兒便有丫鬟準備好一桌豐盛的席面。
陸沉望著桌上放著的兩壇酒,心中陡生豪氣,瀟灑地說道:“今晚我舍命陪師姐,咱們不醉不歸。”
林溪忍俊不禁道:“你還是悠著點吧,萬一喝醉了我還得喊李承恩把你抬回去。”
陸沉嘿嘿憨笑,狀若無意地往里間瞟了一眼。
林溪白了他一眼,倒也沒有真的介懷。
酒過三巡,林溪臉頰上增添了一抹粉色,眼神依舊清明平和,微笑道:“師弟,爹爹同我說過那件事,我已經勸過他了,你莫要當真。”
陸沉放下筷子,問道:“何事?”
林溪爽利地說道:“所謂正宮與否,我真的不放在心上。再者,將來你若是封侯拜相,肯定要和那些高門大族交際往來,我如何會做這些事情?我從小便在江湖中長大,見慣了生死無常刀光劍影。你真要讓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扮做深閨婦人成日里簪繡鳥,我肯定適應不了這樣的生活。所以我對爹爹說了,那種身份于我而言并非榮耀,而是禁錮。”
陸沉溫和一笑,搖頭道:“師姐,這并非是師父的要求,也是我自己的堅持,不管將來怎么樣,你的地位沒人可以動搖。我不會用這個身份約束你,你可以繼續做你喜歡的事情,比如現在這樣,我和師父將七星軍和幫里的大權交在你手上。身份是我對師姐的尊重和喜愛,不會成為你的禁錮。若是真到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那一天,我可以陪師姐游歷江湖縱情山水。”
林溪的眼神愈發明亮。
她能從陸沉這番話里感受到由衷的體貼,如此便足夠了。
至于納妾這種事,她自然不會在意,別人暫且不說,林頡亦有幾房妾室。
這個時代嬰兒夭折率極高,為了血脈延續開枝散葉,稍微有點能力和地位的男子都會納妾,更何況陸沉一脈單傳,連個兄弟都沒有,可以預見陸通肯定會為這個獨子張羅這種事情。
不知為何,林溪忽然冒出來一句:“那厲姑娘怎么辦?”
陸沉險些被酒水嗆著,失笑道:“師姐,這話從何說起?”
林溪微微昂起光潔的下巴:“莫非你忘了,你對我說過,她在南齊京城的時候對你表露過傾慕之意。”
陸沉放下酒盞,認真地解釋道:“厲姑娘性情直接不擅虛飾,所以會說出那些話,但是在我看來那并非表露傾慕,而是以一種溫和的手段斬斷她心里的情愫。”
“斬斷?”林溪略顯不解。
陸沉頷首道:“如果她不說,其實沒人會知道,我也不可能自作多情往那方面去想,但是這種想法藏在心里難免會久久郁結。她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又點明不想因為兒女情長影響她在軍中的事業,便是主動和我劃清界限,以免猜來猜去最后不可自拔。”
“原來如此。”
兩人笑談一陣,林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柔聲道:“回去之后要記得照顧好自己,打仗的時候別光顧著拼命,要知道有很多人記掛著你。”
陸沉點頭道:“嗯,我會的。”
不知不覺間,外面已然夜色沉沉,桌上的兩壇酒逐漸見底。
陸沉隱隱有了些醉意,但他心里清楚這次一別又將是大半年不見,因此最開始那句“舍命陪君子”并非戲言,如果林溪想謀一醉,他無非喝到醉倒便是。
然而當他準備讓丫鬟取酒來時,林溪卻阻止了他:“就到這里吧,酒醉傷身。”
陸沉揉了揉眉心,笑道:“那師姐早些休息。”
他雙手撐著桌沿起身,才將將邁出兩步,一支白皙的手掌拉住他的手腕。
扭頭望去,但見美人略帶醉色,眼中滿是柔情。
陸沉怔怔地看著她,房間內一片靜謐,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林溪牽著他的手,輕聲說道:“這幾個月你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里,用拼命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你的付出。先前我說那些話,包括不在意正室的地位,并非是我自輕自賤,更不是我比那些深閨小姐還要矯情,只是娘親從小便教我一句話,做人要將心比心。”
“我輩江湖兒女,既然傾心一人,便不會稍有動搖。你此去千萬里,再相見時或許人間風云變幻,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君心似我心,此生不相疑。”
“師姐……”
陸沉伸手撫過她的臉頰。
林溪握住他的手掌,緩緩靠了上來,輕聲道:“半年也好,一年也罷,我會在山里等你,等你來娶我。”
陸沉凝望著她的雙眼,一字字道:“我不會失約。”
林溪主動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無聲卻溫暖的擁抱。
良久過后,外面響起丫鬟若有若無的咳嗽聲,兩人才分開彼此。
陸沉略顯尷尬地笑著,自然明白丫鬟是出于好意提醒,并未心生芥蒂,只看著林溪說道:“師姐,我走了。”
“嗯。”
林溪輕輕柔柔地應了一聲,隨即如妻子一般細心地幫他撫平衣領上的褶皺。
陸沉告辭離去,腳步略顯虛浮。
離開小院時,他回身望去,但見溶溶月色之中,林溪淺笑嫣然,眉目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