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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巾幗】

  北燕,河洛城。

  隨著寶臺山的草莽匪患搖身一變成為官府接納的民團,這件事仿若就此風平浪靜,朝野上下卻氤氳著一種古怪的氛圍。

  在去年之前,北燕對南齊一直具備戰略上的優勢,南齊淮州和靖州軍只能堅守防線,無法逾越雷池一步。

  然而當景朝撤回大軍,將重心轉移到西邊的趙國,只在河洛城留下數萬兵力掌控局面之后,燕軍的真實實力便逐漸暴露,慘敗接踵而來。

  去年春天的淮州攻勢,北燕東陽路損兵折將,后續更是被齊軍戲耍于股掌之間,丟掉沫陽路近半疆土,陳景堂、張君嗣和陳孝寬等將帥接連被貶。

  到如今,兩萬余官軍竟然連一群山賊都拿不下來,被迫要和對方媾和,雖說朝廷打著招安的名義,明眼人卻知道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城中權貴并不知道七星軍的底細,也不清楚大山里的地形縱橫交錯極其復雜,在他們眼中那只是山匪蟊賊而已,結果官軍近乎潰敗,可見是一群扶不上墻的爛泥。

  如果景軍還在,又怎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或許在南齊官民看來,這樣的想法過于荒唐,然而在有心人的鼓動之下,此說在河洛城內大行其道。

  官軍戰力低下、朝廷官員昏庸、乃至天子醉生夢死不理朝政,類似的傳聞甚囂塵上。

  至于這兩年的慘敗中景軍亦有參與,這種事卻被街頭巷尾傳播謠言的閑散漢子刻意忽略。

  仿佛只要投入北邊景朝的懷抱,這些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如斯暗流洶涌之中,有人為景朝皇帝鼓瑟吹笙,有人游移不定暗中觀望,也有人空有一腔抱負卻只能徒喚奈何。

  當然,亂世之中總不會缺少先走一步的人。

  王氏大宅,蘭雪堂內清香裊裊,雖是十月中旬,此間依然溫暖如春。

  “看來我還是小覷了那個陸沉。”

  王安幽幽開口,面上泛起一抹復雜的笑容。

  他自然屬于先走一步的那個人,陸沉還在寶臺山里練兵的時候,他便準備向南齊釋放善意,做好了及時轉向的準備。

  然而先走一步不代表一定能成功,他本以為那張東陽路的地形圖送過去后,肯定會被蕭望之視若珍寶,王陸兩家聯姻之舉順利成行,并且王家能得到很多的好處,繼而與南邊達成更多合作。

  誰成想蕭望之沒有任何表示,反倒是王駿送來的密信仿佛一盆冰水澆在他頭上。

  坐在他對面的親兄長王承皺眉道:“這是陸沉的想法?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是蕭望之在故意拿捏我們,陸沉不過是個幌子。”

  雖說若無意外的話,那個名叫陸沉的南齊武勛將成為他的女婿,而且他此前已經打探過此人的生平,王承仍然不覺得對方有這么大的權力,可以直接決斷如此重要的事情。

  王安起身為他添茶,這座廳里除了他們兄弟二人,便只有坐在下首安靜聽著的王初瓏,丫鬟仆人盡皆被屏退,外面還有族中心腹高手把守,不會泄露只言片語。

  清澈的茶水汨汨流動,王安把壺返身,淡淡道:“兄長對南邊的局勢還是不夠了解。從去年陸沉忽然崛起開始,蕭望之對這個年輕人的態度便明顯與眾不同,我懷疑這和陸沉的父親陸通有關。當然,陸沉現在已經逐漸擺脫其父的庇護,無論是去年的數場大戰,還是今年他在寶臺山里的所作所為,都足以證明他的能力。”

  王承輕嘆道:“他年紀輕輕卻這般難纏,可不是好相與的人物啊。”

  或許是對陸沉太忠心的緣故,王駿在轉述的時候沒有做任何潤色,將陸沉的原話一字不差地送到北邊。

  王安位高權重,王承乃是文壇大家,兩人在北地皆有很高的名望,何曾被人這樣指著鼻子教訓?

  更何況對方還只是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

  王安心里確實有些郁悶,不過他歷來擅于隱藏自己的情緒,聞言便笑道:“年輕人血氣方剛,不足為奇,兄長何必介懷?”

  “我自然不會同他計較這些。”

  王承笑著打個哈哈,狀若無意地看了王初瓏一眼,見她面色依舊恬靜,這才放下心來。

  王安微微一笑,緩緩道:“這是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不過這樣也有好處,他的能力越強,便說明我們這一步走下去成功的可能越大。若是那種沉不住氣或者見獵心喜的性子,將來必定會壞事。”

  王承對此頗為認可,不過他心里藏著一個憋了很久的疑問,此刻便順勢問道:“其實我不是很理解,你為何要走出這一步?”

  燕軍不是南齊邊軍的對手,這一點在去年便得到證明,但是景朝主力一直沒有出手,這同樣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等景朝完成對趙國的吞并,他們便可騰出手收拾南邊。

  在王承乃至這座河洛城里大部分權貴看來,南齊絕對無法抗衡景朝,河洛城也許很快就會換一個真正的主人,屆時王家繼續做景朝的座上賓有何不可?

  故而王安決意轉向讓王承始終看不明白。

  王安稍稍思忖,不疾不徐地說道:“主要有三點緣由。其一,南齊比我想象得更加堅韌,李端在那般被動的局面下居然能夠穩住邊軍的實力,還能推動江北四軍的增設,從這看來大有可為。南齊邊軍的實力也比我的推斷更強,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對名帥自不必提,像陸沉這樣嶄露頭角的年輕人也算得上名將種子。”

  王承信服地點點頭。

  坐在下首的王初瓏微微抬頭,目光中顯露幾分好奇之色。

  王安繼續說道:“其二,景朝這些年推行暗中同化之道,的確有很多踏入官場和軍隊的年輕人對景朝心生向往,可是從民間的反應來看,北地百姓縱然對齊國沒有好感,可同樣不喜景朝。另外一點,難道兄長你沒有發現,如今景軍的實力下降得有些多,不復十五年前的天下無敵?”

  王承微微皺眉道:“可是從北邊的戰事來看,景軍的攻勢幾近于摧枯拉朽,趙國根本沒有一戰之力。最多只要半年的時間,景軍便可平定趙國全境。”

  “趙國在十四年前便被景軍嚇破了膽子,撐到如今不過是景帝故意留著而已。”

  王安一語道破真相,旋即感慨道:“這也是我想說的第三個原因,景朝皇帝的野心太大了。當年攻陷河洛城后,對于景朝而言最好的選擇便是占據江北大地,但景帝不止想要這么多的領土。他扶持咱們這個小朝廷,又默許趙國茍延殘喘,無非是想讓景廉族人抓緊時間生兒育女,做好一統天下的準備。”

  他豎起四根手指,繼續說道:“十多年里,景廉族增加了四十多萬戶。這看起來很不錯,但是仍然無法撐起景帝的野心。我這些年旁觀景朝行事,大致摸清楚景帝的想法,他準備先取趙國再取代國,然后大軍三路南下,將咱們燕朝的江北之地收入囊中。再之后,便是西取沙州七部,東進淮州一地,最后解決南齊一統天下。”

  王承頷首道:“所以你認為他的想法不切實際?”

  “是的。”

  王安端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又稍稍調整坐姿,緩緩道:“攤子鋪得太大,景朝內部肯定會出問題。這次他們吞并趙國易如反掌,接下來攻略西北的代國必然會碰上一顆硬釘子。對于一直走在擴張路上的景廉族而言,持續不斷的勝利自然可以維持他們廣袤的疆域,可若是在某個環節被卡住,這個龐大而又脆弱的帝國極有可能會分崩離析。”

  王承悠悠一嘆,感慨道:“聽伱這般分析,我才知道盛極必衰四字并非虛言,難得的是你能看透個中關節。”

  這句話讓王安神情一黯,語調略顯蕭索:“兄長,我們不過是借勢而為,終究沒有那個魄力弄潮而上。如今只能謀求他人的接納,當年也是因為顧慮到家族的興衰才投靠景朝。世人都說高門大族富貴至極,他們卻不知這高高的院墻里面,早已是腐朽不堪的味道。”

  王承定定地看著他,嘆道:“其實這才是你想改弦更張的真正原因?”

  “算是吧。”

  王安自嘲一笑,道:“翟林王氏傳承數百年,可以一時忍辱負重委身于敵,卻不能死心塌地去做異族的狗,不然將來青史之上,史家會如何落筆?愚弟既然從先父手中接過這等家業,當年為了保全闔族不得不低頭,如今總得抓住最后的機會。”

  “可我始終覺得,南齊未必會成為最后的贏家。”

  王承輕捻短須,喟然道:“雖說南齊邊軍日益強大,可是你我皆知,南齊朝堂的情況比這河洛城里好不到哪里去。”

  “走一步看一步便是。”王安眼中泛起一抹疲憊之色,緩慢地說道:“錦上添花人人可為,雪中送炭才有分量。”

  王承點點頭,問道:“那你是準備出手了?”

  王安應道:“對于蕭望之和厲天潤來說,北伐第一戰至關重要。既然陸沉已經亮明態度,想來這也是蕭望之的看法,那我們便助其一臂之力。東陽路卡在淮州軍北上的必經之道上,只有幫助他們攻取東陽路,將來我們才有坐下來談的資格。”

  王承并沒有詢問如何做,翟林王氏雖然不具備和朝廷公然叫板的能力,在一個小小的東陽路落子卻也不難。

  “另外一件事。”王安眉頭微擰,沉聲道:“這一步走下去便不能回頭,我們王家需要派一人南下,負責居中聯絡,同時還可以臨機決斷。將來若是事事都要依靠往來傳遞消息,不僅費時費力,還有可能貽誤大事。”

  王承聞言便陷入沉思之中。

  這個人選必須是在王家的核心圈子之內,同時又得具備相當出色的能力,還需要得到南邊那些人尤其是陸沉的信任。

  王駿終究是偏支子弟,而且遠遷多年和王家本宗早已斷了關聯,對北地的事情并不了解,王安也很難真的信任這個被陸沉收入麾下的晚輩。

  便在兄弟二人思考時,一道溫婉的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

  “叔父,爹爹,讓我去吧。”

  王初瓏緩緩起身,面容恬靜,語調輕柔卻又堅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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