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軍報來自陽翟城,根據陽翟軍都指揮使霍真的觀察,偽燕軍方最近又往北邊的嚴武城增兵約三千人。到如今為止,嚴武城內的偽燕守軍已經達到九千左右。”
“河陽軍都指揮使張展來報,近日來偽燕江北路軍隊調動頻繁,卻非往南襲擾我軍,而是往北主動收縮防線,邊境上有堅壁清野之勢。”
“盈澤軍都指揮使皇甫遇來報,偽燕沫陽路新任大將軍牛存節在五日前親臨邊境白馬縣,觀其舉動應該是在視察南線防務。”
“安平、廣濟和成山等軍將士們的冬衣已經換裝,不過仍舊存在七百余套的缺口,這件事已經轉交都督府戶房,由兄長親自解決。”
厲冰雪坐在床邊,維持著平靜的語調,將厲天潤臥病這些天里、都督府積壓的各種軍情奏報盡量簡潔地概括講述。
厲天潤雙眼微閉,情緒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有當厲冰雪說到安平軍等部將士們的冬衣還存在缺口,他才忽地睜開眼,不過后面厲冰雪說此事已經轉交給厲良玉處理,他便緩緩閉上眼繼續聽著。
厲冰雪念一會便停一會兒,唯恐對父親造成太大的壓力。
就這般斷斷續續地念著,一直到最后一份,她看向卷宗時目光微凝,旋即輕聲道:“淮州蕭都督來信,陸沉已經從北邊平安返回,北伐之戰將重新謀劃,他希望可以得到靖州都督府的配合。”
“陸沉這小子真的令我刮目相看。”
厲天潤微微一笑,繼而道:“雖然七星幫那些綠林豪杰不是善茬,但他能帶著他們一戰擊潰兩萬余燕軍,其中甚至還有景朝三千夏山軍,此戰之酣暢淋漓可浮一大白。”
厲冰雪順勢說道:“爹爹,北伐之戰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若等淮州那邊制定詳細計劃,我們再予以配合。”
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厲天潤不要繼續操心此事,以免勞心傷神,如今當以靜養為要。
厲天潤轉頭望著她,緩緩道:“冰雪,你也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過陸沉了吧?”
厲冰雪一怔,旋即低下頭道:“爹爹為何忽然說起這個?”
“我聽你兄長說,去年在京城的時候,你和陸沉相處得很不錯。在他遇襲之后,還曾在咱家京城的宅子里住過一段時間。伱從小到大性情爽直,不擅與人假以辭色,想不到陸沉可以得到你這般的信任。”
厲天潤語調和緩,透著為人父的溫暖與和煦。
厲冰雪何其聰慧,自然能聽出父親話中的深意,她抬起頭迎著父親的注視,灑然一笑道:“爹爹不必為女兒的事情煩心,你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好生調養。女兒知道,你一定會親手設計北伐之戰的細節,也沒辦法勸你改變心意,那只好請你在這段時間好好休息。”
“好吧,都聽你的安排。”
厲天潤笑了笑,沒有繼續先前的話題。
從父親的住處出來后,厲冰雪緩步回到自己的小院。
她的神情略顯疲憊,眸光中泛著幾分復雜的情緒。
有些事其實一直都不曾忘懷,只是被強行壓在心底,一旦遇上某個契機,回憶便洶涌撲來。
其實就算厲天潤不提,她也記得和陸沉分別將近一年,因為在一些不為人知的時候,她一直在暗中關注著陸沉的動靜。
她知道他組建了銳士營,夜以繼日地操練軍卒,也知道他冒險北上前往寶臺山,帶著七星幫數千人揚名四海。
她還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林溪。
“呵……”
厲冰雪站在庭中梧桐樹下,仰頭凝望著蕭索枯敗的樹枝。
“大小姐。”
身后傳來一個怯弱溫柔的聲音,厲冰雪轉頭望去,便見曾經的京城花魁顧婉兒站在不遠處,梳著一個簡單的拂云鬢,穿著一襲素雅恬靜的羽衫。
從京城來到靖州,曾經的喧囂繁華一去不復返,顧婉兒甘愿素手洗鉛華,日子過得倒也安穩。
厲冰雪淡然道:“與你說過很多次,你我姐妹相稱即可。”
“是,小妹記下了。”
顧婉兒嫣然一笑,蓮步輕移來到近前,小心翼翼地問道:“厲姐姐,他最近可有消息?”
“他?哪個他?”厲冰雪眨了眨眼睛。
顧婉兒垂下眼簾道:“姐姐又打趣小妹。”
厲冰雪便道:“你倒是一心記掛著他,偏偏那人不知道給你寫封信。你不必擔心,陸沉已經從北邊回到了淮州,路上很安全,沒有遇到什么麻煩。”
顧婉兒心中一松,想起她前面那句話,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勇氣,輕聲道:“陸公子當日說的很清楚,小妹便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是厲姐姐這邊……陸公子應該寫封信報個平安。”
她從七八歲開始就在京城礬樓學習待人接物,極擅察言觀色,單是當初在京城時的見聞,便知道身邊這位極優秀和驕傲的女將軍,和那位英俊不凡的年輕都尉有著某種割舍不斷的關聯。
厲冰雪并不意外她能看出來這一點,實際上她并未想過刻意隱瞞,所謂光明正大,事無不可對人言。
此刻見顧婉兒鼓起勇氣試探,便微笑道:“說起來,我和你境遇相似,都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倒是便宜了陸沉那家伙。”
顧婉兒有些吃驚地瞪大眼睛。
她雖有花魁之名,可自家知道自家事,所謂花魁不過是李三郎那些紈绔公子哥捧出來的名聲,無非是希望借助這份名氣讓礬樓變成聚寶盆,吸引京城那些富貴人家在礬樓大把撒銀子而已。
真正論起來,她根本比不了那些中等人家的深閨小姐,一身才學也不過是虛應故事,更遑論和厲冰雪這種家世顯赫、自身又屢立戰功的沙場巾幗相比。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難以高攀陸沉這種前程遠大的軍中新貴,卻沒想過厲冰雪會說出這番話,因此眸中難掩訝色。
厲冰雪帶著她到旁邊的石凳上坐下,望著前方那棵梧桐樹,緩緩道:“在京城的時候,有一天半醉半醒之間,我對陸沉說過,不知為何心里時常會出現他的影子。他看起來有些尷尬,對我的問題避而不答,我索性只好裝醉。”
顧婉兒微微頷首,這的確是身旁女子的行事風格。
厲冰雪繼續道:“在白馬渡分別的時候,我對他說我有自己的職責,他也有要做的事情,還要去北邊找林溪。當時只道是尋常,可后來得知他真的去了北邊,為七星幫出生入死,甚至跑去河洛城行刺偽燕高官,我又覺得很別扭。按理來說,我不應該是這般糾結矛盾的性子,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
顧婉兒忽然明白過來,這位厲大小姐想來是心中積壓了很多情緒,于是今天想要找一個傾訴的對象。
她莞爾道:“厲姐姐,這就是情之一字折磨人的地方呀。”
厲冰雪轉頭打量著這張吹彈可破白皙如玉的面龐,好奇地問道:“你不是清倌人嗎?也懂情之一字的玄妙?”
顧婉兒臉頰微紅,喃喃道:“厲姐姐莫要小覷人,小妹雖然是清倌人,可畢竟是在礬樓那種地方長大,情情愛愛的故事不止聽過,還親眼見過不少呢。”
“原來如此。”
厲冰雪笑道:“那你幫我分析一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實說起來很簡單呢。”顧婉兒微微偏著頭,認真地說道:“厲姐姐性情灑脫,縱然對陸公子有意也不愿糾纏不清,索性說開之后兩不相顧。但是,像厲姐姐這樣的人一旦有了中意的對象,其他男子又怎能入你的眼?即便不相見、不聯系,你心里始終會有那個人的存在。若是再無消息倒也罷了,當你聽說他為了其他女子舍命相爭,心里又怎會毫無芥蒂?”
厲冰雪認真地聽著,心中漸漸豁然開朗,點頭道:“的確如你所言。白馬渡一別,我便不希望和陸沉再有私下里的瓜葛,以免越陷越深難以自拔。可這一年來他沒有只言片語,仿佛早就將我拋之腦后,一心想著他的師姐,我又有些惱怒的情緒。”
顧婉兒聽得心有戚戚。
她柔聲勸道:“既然如此,厲姐姐為何不與陸公子言明?需知感情這種事并非人力可以壓制,哪怕只是一點微弱的火星,壓抑久了也會變成熊熊烈火。”
厲冰雪默然不語。
她想起躺在病床上仍舊牽掛邊疆局勢的父親,想起成日里忙碌難以顧及自己小家的兄長,想起靖州軍上上下下枕戈待旦的十余萬將士,想起如今已經擴充為八千騎的飛羽營,目光不由得微微黯然。
“你可知道我們厲家歷代先祖葬于何處?”
沉默片刻后,厲冰雪忽然問出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顧婉兒搖搖頭。
厲冰雪緩緩道:“壽安城北郊,也就是如今偽燕的河南路境內。有朝一日,我要帶著敵人的首級,去那里祭奠厲家歷代先祖。”
顧婉兒心中一顫,她忽然明白這位英氣十足的女子為何要說這番話。
厲冰雪長吁一口氣,伸手握住一片飄落的枯黃葉子,輕聲道:“人生在世,有求不得,也有無奈何。就像這片落葉經歷過四季輪轉,見識過人間芳華滿園,最終還是會零落成泥。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感情終究顯得太過奢侈,這一輩子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行。”
不知為何,顧婉兒忽然覺得有些心疼。
厲冰雪轉頭望著她,緩緩道:“今日與你說了這些,心中舒服了很多,也通透了許多,多謝。”
“不敢,厲姐姐若是得閑,可以多回來幾次,小妹愿意陪你說說話兒。”
顧婉兒語調溫柔,神情鄭重。
厲冰雪淺淺一笑,站起身來,面色依舊平靜,眸光清澈而又堅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