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安城,陸宅。
“小姐,小姐!”
錦書雙手提著裙子,一路小跑闖進東跨院的書房,臉上滿是驚喜的神情,聲音中泛著急促而又雀躍的情緒。
窗前,王初瓏放下手中那本《神機制敵雜篇》,轉頭看向略有些莽撞的丫鬟,輕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錦書站定腳步,抬手撫了撫心口,連聲說道:“小姐,方才都督府的人找到宋佩,對她說陸公子旗開得勝,領三千奇兵雪夜突襲攻占涌泉關。如今淮州各軍已經相繼北上,要趁著陸公子打下的堅實基礎乘勝追擊呢!”
王初瓏眼波流轉,微微一笑道:“嗯。”
錦書觀察著她的反應,不解地問道:“小姐,你不高興嗎?”
“何出此言?”
王初瓏款款起身,走到近前抬起纖纖素手在她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打趣道:“難道要我像你這個小丫頭一般,將開心都寫在臉上,一路蹦蹦跳跳地沒個正行?說起來,自從來到淮州之后,你比我更在意陸公子的消息,這些天沒少跟宋佩打聽,是不是看中了陸公子?”
錦書一張臉鬧成大紅布,好半晌才難為情地說道:“小姐呀,婢子明明是為伱著想嘛。北邊寶臺山里那位林姑娘,她是陸公子的師姐,手把手地教會陸公子很多高明的武功,又與他一起出生入死歷經艱難險阻,這是何等深厚的情意。小姐說過,陸公子胸懷錦繡極有主見,陸家老爺又極尊重他個人的想法,有些事總得提前打算呢。”
“看不出來你還有做密探的潛質,想必這些消息都是從宋佩那里打聽得來的吧?”
王初瓏并未著惱,笑吟吟地走回窗邊坐下。
“小姐放心,婢子沒有用那些套話的花招,都是老老實實向她詢問。宋佩姐姐人也很好,將她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婢子。”
錦書一邊說著,一邊上前幫王初瓏將蓋碗中的茶水換掉。
“人各有緣法,這件事你不必操心,往后也不要刻意在宋佩那里打探甚么,只當日常相處就好。”王初瓏溫和地叮囑著,又道:“我之所以沒有像你那般歡呼雀躍,是因為早就料到陸公子首戰必然取勝。”
錦書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道:“沒想到小姐對陸公子的信心這么足。”
“你雖然打探了很多消息,但其實并不了解他是怎樣一個人。涌泉關失陷的消息傳回河洛城,那位永平郡主恐怕依舊會不以為然,不將陸公子當做蕭大都督那個級別的對手來看待。若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應該會強命東陽路各處守軍死守待援,然后請景軍主將派出一部分兵力趕往東陽路救援。”
錦書這便有些聽不懂了。
在王初瓏閑暇時的教導下,她學會了讀書識字,但是終究無法領悟太過高深的內容。
王初瓏沒有過多解釋,只說道:“慶聿懷瑾自然恨極了陸公子,可她仍然不夠重視,或許這將是她再次失敗的根源。我研究過陸公子從廣陵之戰到現在的所有戰功,與一般初出茅廬仍顯稚嫩的武將不同,他從一開始就顯得非常成熟老辣,其用兵之道更是一環套著一環。倘若對手在最初的時候沒有發現個中端倪,棋至中盤便難以扭轉局勢。”
錦書喃喃道:“原來陸公子這般厲害。”
王初瓏道:“他厲害不止是因為天分,更多在于勤奮。來淮州這段時間,你我何時見過他有片刻放松?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又驟然顯貴的男人,尋花問柳章臺走馬一概不沾,一心撲在正經事上,此等心性何其難得。那些天我看他將自己關在書房里夜以繼日反復推演,我便知道慶聿懷瑾斷然不是他的對手,只不過……”
錦書雖然對外面的風起云涌不甚了解,但是很清楚自家小姐的性情,看著她眉眼間那抹若隱若現的憂色,便放輕語調道:“小姐,你在擔心陸公子嗎?”
“嗯。”
王初瓏并未虛言偽飾,坦然地點點頭,繼而道:“戰場之上危險重重,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又不可能坐鎮后方指揮大局,必然會有很多親自領兵沖殺的時候。我知道他跟隨林姑娘學了不少高明武功,但是難免也會遇到危險。”
錦書見狀不由得發出一聲嘆息。
王初瓏忍俊不禁道:“你嘆什么氣?話說回來,提起那位林姑娘,倒是讓我的思路豁然開朗。”
錦書不解其意,只見王初瓏從一摞書下面取出一張紙,攤開之后面積很大。
紙上畫得滿滿當當,錦書湊近一看,驚訝地道:“小姐,這是地圖么?”
“是北邊的地形草圖。”
“那這些線條是什么?”
“是我推演中淮州軍可能選擇的進軍路線和各種應變措施。”
錦書瞪大眼睛,滿眼茫然之色。
王初瓏在地圖的北方劃出一條線,旁邊有寶臺山三字,她靜靜地看了良久,然后又取來一個信封,里面已經有兩張信紙落滿字跡,第三張紙則寫了一半。
見她提起筆架上的紫毫,錦書識趣地走到大案右側研墨,同時視線避開桌上的信紙。
王初瓏的筆鋒暢朗勁健,筆勢跌宕秀逸,溫雅之中又有遒勁之氣,骨筋、皮肉、脂澤、風神俱全。
約莫一炷香后,她寫完落款收筆,待紙上的墨跡完全干涸便收入信封之內,又將火漆封好,將信封交到錦書手中,溫婉地說道:“你去找宋佩,然后兩人一起去見譚正譚首領,請他派可靠的人將這封信送至邊關,一定要親手交到陸公子手中。”
“是,小姐。”
錦書在大事上從來不會嬉皮笑臉,當即無比鄭重地收好信封轉身而行。
王初瓏目送她快步離去,旋即移動視線望著窗外清冷寂寥的冬日景色,輕聲自語道:“雖不知你此番謀劃的全貌,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更望你平安凱旋。”
北方邊關,旌旗招展,刀槍如林。
青田城往東四十余里、涌泉關往南十余里,此處駐扎著淮州泰興軍和廣陵軍,亦是淮州都督府的中軍帥帳所在。
帳內眾將皆已到齊,除泰興軍主將康延孝和廣陵軍主將朱友裕之外,還有如今駐扎在青田城外圍的飛云軍主將宋世飛和坪山軍主將龔師望,駐扎在涌泉關的來安軍主將段作章,駐扎在通山城的鎮北軍主將裴邃,一眾虎將氣勢煊赫。
淮州九軍,僅有盤龍軍和遠在雙峰山脈西邊的旬陽、江華兩軍不在這片區域。
“大都督到!”
親兵一聲高呼,眾將同時起身相迎,便見蕭望之帶著陸沉和司馬黃顯峰大步走入帥帳。
蕭望之直截了當地說道:“不必多禮,坐下議事。”
即便如此,眾將仍舊等他落座之后才坐下。
“銳士營勇拔頭籌奇襲涌泉關,鎮北軍一鼓作氣克復通山城,本督已經記下你們的功勞,將會派人前往京城稟報天子。”
蕭望之笑容溫厚地說著,陸沉和裴邃拱手道謝。
“下一步的作戰方略構想,陸沉,你來說。”
蕭望之直入正題,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是,大都督。”
陸沉亦沒有矯情推辭,起身走到地圖旁對眾人說道:“隨著涌泉關和通山城被我軍收復,接下來我軍的進攻目標有三種選擇。其一是已經成為甕中之鱉的青田城,若能收復此處,那么我軍將再無后顧之憂。”
眾將聚精會神地聽著。
陸沉繼續說道:“第二種選擇,我軍主力從涌泉關北上,進逼東北方向的谷熟城,此地乃是偽燕東陽路南端的戰略要沖。第三種選擇,我軍主力以通山城為橋頭堡,往北邊進攻寧陵城。根據織經司收集到的情報,在戰事爆發之前,谷熟城內有守軍五千,寧陵城有守軍四千。”
蕭望之淡然道:“爾等暢所欲言便是。”
泰興軍主將康延孝開口道:“大都督,末將認為應該先攻青田城,方才陸都尉已經說了原因。只要拿下青田城,我軍便可從兩條路徑直北上,然后將通山城和涌泉關打造成繼續進攻的據點。”
此乃老成持重極其穩妥的方略,幾位大將微微頷首以示認可。
裴邃冷靜地說道:“大都督,各位將軍,青田城已經是孤立無援陷入絕境,依我之見應該圍困此城攻其軍心,不必在這一仗上損耗太多兵力。如果此時強攻,反倒會激起城內守軍的抵抗之心。城內只有八千守軍,我軍只需留下一支主力震懾,他們便不敢出城。時日一久,城內守軍必然士氣低迷,屆時無論是招降還是強攻,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陸沉轉頭看了他一眼,這與他的判斷不謀而合。
蕭望之平靜地問道:“那你認為我軍下一步應該主攻何處?”
裴邃答道:“寧陵城。若能收復此地,往西可以控扼平利城一線的燕軍,往西北可以阻截偽燕從別處調來援兵支援東陽路,往東北可以震懾東陽路腹心之地。”
蕭望之不置可否,望向陸沉道:“你的看法呢?”
“大都督,在對待青田城的戰略上,末將和裴將軍看法一致。”
陸沉微微垂首,隨即沉穩地說道:“不過,末將認為主攻點定在谷熟城或許更加合適。”
裴邃抬頭問道:“為何?”
陸沉環視眾人,答道:“偽燕東陽路境內的官道共有三條,其一是河洛城至首府汝陰城,其二是汝陰城至北方的封丘城,其三則是汝陰城至谷熟城。若能攻取谷熟,意味著我軍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直逼汝陰。”
段作章沉吟道:“陸都尉之意,我軍要直接攻打汝陰城?若我沒有記錯的話,在來安城的時候你曾經說過,此戰的第一階段以清掃東陽路的外圍防線為主,對于汝陰城則不必著急動手。”
陸沉道:“沒錯,所以我們攻打谷熟的目的不是為了下一步進攻汝陰城,而是賭李守振不敢舍棄谷熟這個戰略要沖,賭他害怕我們將矛頭徑直對準汝陰,賭他會派出有限的生力軍南下救援。”
飛云軍主將宋世飛摸摸腦門道:“陸都尉,萬一李守振不上當呢?”
“此事很簡單。”
陸沉抬手指著地圖上的谷熟城,從容地道:“他派援兵南下,我們就圍點打援,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他若縮在汝陰城里當烏龜,我們便直接拿下谷熟城,再回過頭來收拾寧陵城里的燕軍!”
眾將思忖之后,不由得紛紛投來贊許的目光。
蕭望之目光親切地望著陸沉,微笑道:“虛虛實實,一箭雙雕,此策大妙。”
陸沉眼簾微垂:“大都督厚贊,末將愧不敢當。”
蕭望之點了點頭,隨即調兵遣將發布軍令,各軍主將都領到自己的任務。
語至最后,蕭望之環視眾人,加重語氣道:“接下來我軍便將正式踏入偽燕境內,那里生活著離開大齊十多年的北地百姓,爾等謹記軍紀嚴明四字。本督已經交托給銳士營稽查軍紀之責,若是有人欺凌百姓敗壞我軍名聲,休怪本督法不容情!”
“末將謹記在心,不敢或忘!”
包括陸沉在內,所有人齊聲領命。
軍議結束后,陸沉回到銳士營臨時駐地,剛剛來到自己的營帳附近,便見李承恩領著三名家中護衛來到近前,交給他一個火漆完好的信封。
回到帳中,他將信封拆開,細細地看了一遍。
王初瓏的字很好看,信中言語頗為平實,并無絲毫賣弄之意。
她寫了很多很多,既有她對這場大戰的推演,也有提醒陸沉需要注意的細節,還有一抹若有若無的關切。
她有些想法雖然還透著幾分稚嫩,但是對于一名從未親歷過戰場的世家大小姐來說,能有這份見識極其難得,畢竟她不是林溪也不是厲冰雪,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而已。
陸沉望著落款處的“王初瓏”三字,不由得輕聲一嘆,旋即將這封信收好,并無書寫回信的打算。
大戰當前,兒女情長于他而言終究有些奢侈。
只待將來再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