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陸沉而言,王初瓏這個問題本身不難回答,值得品味的是內里蘊含的深意。
王初瓏來到淮州已經兩個多月,一直住在陸宅從未外出,除去陸沉和府中丫鬟仆婦之外,她只見過堂弟王駿兩次,其余時間安分守己藏拙守愚,仿若她是一個不起眼的過客,這里只是她暫時駐足的地方。
然而兩人心里都清楚,從王初瓏住進陸宅那一天開始,除非陸沉打定主意要和她斬斷情緣,否則她的未來便只有嫁給陸沉這一條路。
陸沉既然同意她住進來,便不會做出始亂終棄的事情,但這不代表兩人就能相敬如賓。
也有可能是相敬如冰。
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就不純粹,更談不上兩情相悅約定終身。
王初瓏是為翟林王氏的命運著想,主動承擔起王家人應該承擔的職責,將自身的幸福置之度外,只為彌補當年王家背叛大齊引發的裂痕。
陸沉是為北伐大局考慮,為了減少戰場上將士們的損失,以及將來更好地收攏北地人心,才會答應翟林王氏的請求,以自身為代價接受對方的誠意。他在寫給林溪的信里明確這一點,此事沒有任何隱瞞的必要。
歸根到底,這對聰慧至極的年輕人走到一起摻雜了很多感情之外的因素。
故而他們的相處看起來非常和諧,那是因為他們都清楚對方的心思和底線。
如果就這樣發展下去,未來他們應該會順利成婚,然后遵循著尊重彼此的態度渡過一生,只是這其中有多少情意存在,恐怕誰都說不清楚。
王初瓏意識到這一點,她想做出努力和嘗試,雖然開局已經確定無法改變,可是過程之中仍然有磨合的希望。
而想要做出改變,林溪便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一個人。
住進陸宅后,錦書從宋佩那里得到大量關于陸沉的信息,尤其是他在感情方面的經歷。錦書一方面欣喜于宋佩的知無不言,總覺得這是自己的功勞,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感嘆陸沉的老實本分,明明是家資豐厚前程遠大的軍中新貴,卻從來不沾花惹草,迄今為止也只和林溪有情感上的牽扯。
王初瓏卻看得更深一些,這不能說明宋佩心思簡單不懂保密。她之所以這般坦誠,肯定是出自陸沉的授意,通過她將這些事告知錦書,王初瓏自然就會知曉。
由是觀之,這何嘗不是陸沉采用溫和的方式告訴她,他和林溪之間情比金堅,她注定只是一個后來者。
王初瓏從未想過刻意去爭什么,但是如果有得選,她當然不希望后半輩子過著相敬如冰的生活。
畢竟她今年才剛滿十九歲,人生才剛剛開始。
室內溫暖如春,兩人相對無言,任由時光靜悄悄地溜走。
沉默良久之后,陸沉緩緩打開話匣子:“我第一次見到師姐的時候,覺得她非常恬靜內秀,甚至帶著幾分初入紅塵的羞澀和天真,不像一個久經風雨的江湖女俠。后來跟著她修習武功,我愈發確定這一點,她的內心純潔無瑕,并未沾染上人世間的蠅營狗茍,縱然她經歷過很多腥風血雨和生離死別。”
王初瓏沒有見過林溪,對她并不了解,不能確定陸沉這樣的溢美之詞是否屬實。
按理來說,她或許可以表現出吃醋的情緒,但內心并無半分酸楚之意,僅有令她自己也覺得驚訝的好奇。
她稍稍調整坐姿,那雙秋水長眸溫柔地望著陸沉。
“那時候我們陸家牽扯進一樁細作案里,和織經司的官員有不少接觸。某天上午,我按照約定去找師姐練武,剛剛出門便被織經司的人攔住,隨即被他們帶到一個小酒館里,跟某位大人見了一面。當然,他并沒有刻意為難我,只是聊了一些和案件有關的話題。”
或許是因為王初瓏選擇的切入點很好,陸沉也不介意對外人講一講他和林溪的故事。
回憶紛至沓來,他在講述這些往事的時候,眉眼間帶著淺淡的笑意。
王初瓏順勢問道:“所以她來找你了?”
陸沉略顯意外地看著她,點頭道:“是的,其實我都沒有想到那一幕。從小酒館出來之后,我在長街拐角處忽然發現了師姐。當時她對我說,她是因為來到廣陵后一直忙于傳授我武功,好不容易有點空閑才想著出來轉轉。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師姐是見我沒有赴約,擔心我遇到了什么麻煩,特意出來尋我。”
“真好。”
王初瓏由衷地說道。
陸沉心有所感,微笑道:“那時候我們還不算非常熟悉,然而在街角處看見師姐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心里有種不確切的情緒在涌動,就好像在一片迷霧中陡然看見一抹光亮。”
王初瓏輕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陸沉凝望著她的面龐,雖然不能完全確認她在聽這些事情的時候,心里沒有絲毫芥蒂,但是大抵可以看出來,她的心情很平靜。
王初瓏見他停止講述,便問道:“后來呢?”
陸沉想了想,盡量簡略地說道:“后來師姐幫助我抓獲廣陵城內的偽燕細作,又和我一起在戰場上與敵軍拼殺。再后來,便是去年的邊疆戰事,她從始至終都和我并肩作戰,一直到我軍收復江華城,將沫陽路東南部的領土都收回來,她才帶著屬下回到北邊。”
他沒有刻意去描述過程中的驚心動魄生死與共,但王初瓏顯然能明白這種久經考驗的感情極其堅定。即便如今他在淮州林溪在寶臺山,兩地相隔上千里,想要見一面難比登天,可是時間和距離并不能削弱兩人的情意,反而會因為思念彼此愈發深厚。
一念及此,王初瓏心里終于有了些許酸楚的感覺。
這種感覺出現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她同時還有幾分驚訝。
難道自己不知不覺間對陸沉有了和林溪類似的感情?
回首這段時間,兩人的相處幾乎沒有任何刻骨銘心的記憶點,一如山間溪流那般平淡似水。
嫁給他和喜歡他之間的差別,王初瓏自問分得清楚,她想做出改變不代表早已情根深種,那是對不確定的未來尋求一些保證和寄托的念想,而非在感情的驅動之下不由自主的傾訴。
簡而言之,她不希望后半生變成陸家后宅的一尊泥塑木偶,卻不是像林溪那樣在發現陸沉失約后主動出門尋找。
一時間,她不禁有些煩惱。
王初瓏端起茶盞,淺淺地抿了一口,然后嘗試著岔開話題:“陸公子,你有沒有將我的事情告訴林姑娘?”
陸沉稍稍遲疑,望著她眼中的波光粼粼,最終還是選擇實話實說:“前段時間我給師姐寫了一封信,除了和戰事有關的內容之外,確實提到了王姑娘。不過請你放心,陸某雖然不敢自稱謙謙君子,卻也絕非背后妄議的小人,只是將這件事的原委簡略復述,并未牽扯到王姑娘個人的經歷。”
“我信伱。”
王初瓏不想如那等尖酸婦人一般事事對比,但很多時候人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比如現在她腦海中浮現的是陸沉沒有給她回信,卻主動給林溪寫信,個中差別一覽無遺。
陸沉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他在情感上是一個略顯愚笨的人,和林溪之間的感情稱得上水到渠成,如今面對主動求變勇敢踏出一步的王初瓏,他不知道該如何寬慰對方。
這個時候無論說什么,都會顯得很虛偽。
王初瓏察覺到氣氛的變化,一笑收住,溫婉地說道:“陸公子,我很羨慕你和林姑娘的共同經歷,也替林姑娘感到開心。請不要誤會我這是在虛言偽飾,在如今這樣的人世間,你們男子很難明白,女子想要遇到一個稱心如意的良人,并且兩情相悅攜手終身,這是一件多么難得的事情。”
“其實……我大概也能明白。”
如果沒有前世的閱歷,陸沉自然難以設身處地將心比心,但是正因為見識過前世相對自由的戀愛氛圍,他才理解自己和林溪的故事不說絕無僅有,在這個時代也算得上寥寥無幾。
王初瓏平復心情,微笑道:“未來如何誰都無法預料,但是請陸公子放心,初瓏不是那種蠢笨的女子,不會做出讓你我都尷尬的事情。”
有些話點到即止,不需要說得太過明白。
陸沉心中微微一松,頷首道:“多謝。”
王初瓏回憶著今天的溝通,雖說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談論陸沉和林溪的過往,對于她和陸沉的關系并未起到實質性的助推,但似乎兩個人間隔的距離拉近了些,那層隔閡也有消解的跡象。
她是很容易滿足的性情,于是在稍稍猶豫之后,輕柔地說道:“陸公子,若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們之間可不可以不用再說這個謝字?”
陸沉感受到她語氣中的真誠,便點頭說道:“好,理當如此。”
王初瓏輕輕一笑,起身道:“你回來后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便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探望你。”
“我送你。”
陸沉也站起來,將她送到門外,目送她在錦書的陪伴下離去,緩緩舒出一口長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