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州軍和東陽路燕軍陷入僵持的同時,靖州軍亦對北燕沫陽路展開一系列攻勢。
不同于李守振的步步失算連戰連敗,沫陽路大將軍牛存節作為這十年來燕國軍方最受重視的后起之秀,在邊境戰事中展現出非常老道的指揮能力。
他將整個沫陽路防線分為三段加一城,每段防線都有一處重兵把守的核心點,分別是西線的嚴武城、中線是位于首府雍丘城南邊的白馬關、以及東線的石泉城,最后那一城則是東北方向控扼盤龍關出兵路線的新昌城。
每段防線都有嚴密的防守體系,兼之牛存節在這半年里堅定不移地推行堅壁清野的政策,讓靖州軍很難找到缺口,因此燕軍守得非常扎實。
大半個月里,邊境上接連爆發了四場戰斗,迄今為止沫陽路還沒有丟失一城一地。
面對這種仿若銅墻鐵壁一般的防守,靖州軍并未表現出急躁的情緒,各部精銳按照都督府的安排相繼進入預定位置,然后有條不紊地尋找敵人防線上的空隙,力爭切斷敵軍各部之間的聯系。
或許牛存節的戰略素養比李守振更高一籌,但從靖州軍的反應來看,大都督厲天潤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像淮州軍那般快速推進,而是全線鋪開由點成面,將沫陽路八萬燕軍死死壓制在漫長的邊境線上。
飛羽營如今已是戰場上的絕對王者,這支久經磨礪的精銳騎兵擴充為八千人,從戰事爆發后便分散成六支小隊,在各處戰場協助靖州軍完成前期戰場的構建,主要是逼迫燕軍乖乖待在城池關隘之中,同時撲殺對方派出來的斥候游騎。
一個凜冽的冬日午后,數百騎從北方返回蒙山城,這里便是當年靖州軍取得蒙山大捷的所在,如今作為靖州都督府的臨時駐地,方便厲天潤就近指揮各部軍隊的行動。
厲冰雪戎裝在身,面容清冷,一路策馬來到都督府,然后徑直趕往后宅。
剛剛走到正堂廊下,她便聽到里面傳來父親中正平和的聲音。
“偽燕眾將之中,龐師古當年和我有過數面之緣,其人精于權術和謀身之道,在兵法上造詣平平,而且如今身居高位愈發惜身,當年那點銳氣也已消失殆盡。陳孝寬、張君嗣和李守振等人大多類似,可領一萬之軍,難當方面之任。偽燕朝堂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因為真正有將帥之才的苗子,早已被景朝拉攏吸納。”
“那么在大都督看來,牛存節此人有幾分能為?末將觀其排兵布陣,倒也稱得上張弛有度合乎章法。”
“牛存節——”
厲天潤的聲音戛然而止,抬頭看向走進堂內的年輕女將,臉上泛起親切的笑意。
堂內還有數位大將,如霍真、范文定、徐桂等人,見到厲冰雪滿面冰霜地走進來,不由得心虛地往后縮了縮。
厲天潤的病情對外嚴格保密,但是堂內這些親信大將都很清楚,而且厲冰雪在北上之前對眾人千叮嚀萬囑咐,除非有特別緊急的軍情,否則一定要保證大都督安心調養,尋常小事不要去叨擾。
如今他們陪著厲天潤閑談雜務,可以想象厲冰雪會是怎樣的心情。
不過待厲冰雪走近之后,看清厲天潤的臉色,又想起方才聽他的聲音頗有中氣,臉上的冰霜瞬間消散,關切地問道:“父帥的身體大好了?”
“好了很多。”厲天潤點了點頭,指著旁邊的交椅說道:“坐下一起聽。正好你回來了,我不需要再重復一遍。”
“是,父帥。”
厲冰雪難掩喜色,雖說心里有些不解,但也沒有在這個時候著急詢問。
她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父親,相較于前段時間舊疾復發又添新病的蒼老和虛弱,如今看起來確實要好了很多,臉色也終于有了紅潤的血色。
厲冰雪不知道自己離開的大半個月里發生了什么,但能看到父親病情好轉,她心里自然十分喜悅,那些不安和惶恐也暫時消失,靜心聽著他的講述。
“回到先前的問題,牛存節勉強算是偽燕將帥中的一個異類。這并非是說他如何能征善戰用兵如神,而是指他非常細致又不鉆牛角尖,擅長及時調整自己的錯處。如果用一個相對貼切的形容,其人就像是一塊狗皮膏藥,貼上之后再想甩掉就很不容易。”
厲天潤的形容很生動,眾將皆笑了起來。
笑聲止歇之后,霍真斟酌著問道:“大都督,既然牛存節擅長這種死纏爛打的陣地戰,我軍如今采取的策略是否需要改變?末將并非是在質疑大都督,只是希望能夠盡快打開突破口。”
他略顯耿直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堂內眾將包括厲冰雪在內都神色如常,并未覺得他在觸犯大都督的威嚴。
這是靖州都督府十多年來形成的優良風氣,也是厲天潤著力培養的結果。在他公布最終的決定之前,任何人都可以發表看法,無論對錯和是否合理,這便是知無不言言者無罪。
厲天潤笑道:“你們不是已經做出改變了嗎?”
眾將聞言盡皆陷入沉思之中。
厲天潤這句話含義較深,涉及到靖州軍的整體方略,但他們每個人都只負責一部分區域,無法通曉全局做出判斷。
片刻過后,厲天潤繼續說道:“靖州軍的風格歷來是以勇猛果敢著稱,去年你們已經向偽燕將帥展示過這一點,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便席卷江北六城。如今我要伱們壓制進度圍而不攻,這就是改變的地方。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方才我提過,牛存節是一個很擅長調整的敵人。”
范文定沉吟道:“大都督是說,如果我軍繼續沿用去年的策略,選擇一兩處主攻方向,牛存節便會立刻做出調整,至少能在局部地區保證防線的厚度。他用兵不算死板,而且對于部下的掌控力很強,所以才能做到這一點。”
霍真順勢接話道:“所以大都督讓我軍全線鋪開,就是要逼迫牛存節將所有兵力均勻灑在防線上,不給他從容調動的機會。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我軍是攻方占據主動,燕軍是守方處于被動,倘若他沒有足夠的機動兵力,防線必然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厲天潤微笑頷首,忽地輕咳兩聲,隨即轉頭示意厲冰雪不必擔心。
待眾將討論完畢之后,厲天潤開口說道:“兩軍僵持一段時間,想來牛存節已經做好全線死戰的準備,我軍便要以雷霆之勢打開突破口。霍真,范文定,你二人立刻返回駐地,三天內率軍趕赴嚴武城東北邊,吃掉兩座輔城里的五千兵馬,然后掉頭配合臨浦軍拿下嚴武城。”
兩員虎將當即起身應下。
厲天潤又道:“這一戰務必要打痛牛存節,逼得他向河洛城求援。”
“末將領命!”
“都去吧,后續行動依照軍令行事。”
眾將退下之后,厲冰雪望著厲天潤的臉色,關切地說道:“爹爹,要不要先歇息一會?”
厲天潤搖頭道:“不必,我知道你心中有些疑惑,其實這件事說來很簡單,只是為父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厲冰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想來父親的身體不會莫名其妙地變好,便問道:“爹爹,莫非是京城派來了太醫?”
“和京城無關,陛下現在并不知曉我的病情。”
厲天潤站起身來,說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厲冰雪好奇地點頭,父女二人離開正堂,來到東邊廂房,只見房內有一位老者正在擺弄煎藥的爐子。
“老神醫何須親自動手?讓府中的丫鬟做事便是。”
厲天潤笑呵呵地說著。
老者搖頭道:“大都督的病情需要好生調理,先前那兩位郎中的金針之術雖然神妙,仍舊比不得老朽這個方子。這服藥火候極其重要,老朽委實不放心假手于人——誒,這位應該就是厲大小姐吧?”
厲冰雪望著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覺得好像在何處見過。
厲天潤便介紹道:“冰雪,這位是薛老神醫,淮州廣陵人,如今的太醫院院正是他的師兄。薛老神醫淡泊名利,單論醫術并不弱于太醫院那些人。”
他又對薛懷義說道:“老神醫,她便是我的長女厲冰雪,如今任職飛羽營都尉。”
薛懷義神情鄭重,拱手一禮:“老朽代廣陵城的百姓們謝過當初厲都尉千里援護之情。”
厲冰雪連忙側身避開:“晚輩豈敢受此大禮。”
薛懷義微笑道:“自然受得。厲都尉或許不知,當日你領飛羽營騎兵出現在廣陵城外,與守軍相互配合擊潰敵軍,老朽就站在城頭上目睹全程。過往也曾聽說靖州都督府有一位年輕女將英姿颯爽紅粉巾幗,那日一見愈發敬佩。”
厲冰雪垂首道:“這是晚輩應盡之責。”
厲天潤見狀便說道:“冰雪,薛老神醫之所以會出現在這里,是陸沉那孩子特意請他來為我治病。”
話音入耳,仿佛有一道清風忽地吹進厲冰雪的心里。
蕩起一圈圈漣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