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城,卓園。
“……牛存節送來緊急軍報,靖州軍兩萬精銳在厲天潤的指揮下突破西線,擊潰嚴武城東邊輔城的數千守軍之后,轉向圍攻嚴武城。如今他手中沒有足夠的機動兵力,懇請朝廷派遣援兵南下。”
樞密使龐師古神情凝重,望向那位站在窗邊的年輕郡主。
慶聿懷瑾淡淡應了一聲,疲憊和壓抑的情緒油然而生,但又很快被她壓制下去,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想要做好一名戰場上的統帥究竟有多難,而且她還沒有接手實際上的指揮權,只是在大局上做一些布置。
她腦海中浮現如今整個東陽路和沫陽路的局勢,強忍著煩悶梳理戰場上的節點。
東陽路燕軍的狀況非常糟糕,兩年來連戰連敗讓他們喪失了對抗齊軍的勇氣,現在只能依靠高聳堅固的城墻勉強維持,而且未必不會主動崩潰。
沫陽路稍微好一些,然而面對厲天潤一手操練出來的精兵勇將,他們也只能稍微遲滯對方前進的步伐。
總而言之,在景朝大軍吞并趙國的當下,慶聿懷瑾需要獨自面對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兩位南齊名將,以及他們麾下能征善戰的軍隊。
好在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夠取勝的法子是什么。
一念及此,她轉身對龐師古說道:“龐大人,請你轉告牛存節,如果他不能將靖州軍擋在沫陽路南邊,他的下場就不是罷官去職那么簡單。倘若他能做到這一點,朝廷自然不會虧待他,加官進爵乃是必然。”
龐師古猶豫道:“殿下,我在想要不要從江北路抽調一部分兵力支援沫陽路?”
慶聿懷瑾眉尖微蹙,冷聲道:“龐大人,江北路去年就被抽走數萬兵馬,如今只能維持最基礎的防御需求。你若再從那里抽調兵力,萬一西北邊的代國趁虛而入,到時候你又怎么辦?莫要忘了,代國一直對江北路的云川一帶虎視眈眈。”
“我這也是病急亂投醫啊。”
龐師古輕嘆一聲,繼而道:“不知殿下能否再從景軍中抽調一部南下沫陽路?”
慶聿懷瑾神情古怪地看著他,直到這位樞密使大人老臉泛紅,才不緊不慢地說道:“龐大人,如今我已經調了兩萬兵馬前往東陽路南線,又在封丘一帶布置了五千精銳,將近一半的兵力都調出去了,伱還想我怎么做?燕軍戰力如此孱弱,龐大人可曾反思過自己的練兵之術?”
一句話說得龐師古訥訥不言,無比尷尬。
“殿下息怒,這件事倒也不能全怪龐樞密,他也有很多無奈之處。”
坐在另一邊的謀良虎罕見地打了一個圓場,隨即對龐師古說道:“樞密大人,河洛城至關重要,我們總得保證這里不出問題。樞密院這兩年不是招募了兩支新軍?就讓他們去支援沫陽路,如何?”
龐師古只好應下,看出慶聿懷瑾此刻的心情很不爽利,連忙起身行禮告辭。
待他離開之后,謀良虎勸道:“殿下何必因為這種人動怒?”
慶聿懷瑾沉聲道:“如果燕軍能表現得稍微好一些,我們又怎會面對這樣危險的局勢?他身為樞密使,一手掌控燕國軍權,只知道培植心腹排除異己,讓數十萬軍隊淪為一觸即潰的廢物。若非父王再三攔著,我絕對會將他趕回老家種田去。”
謀良虎摸了摸腦門,笑道:“殿下,龐師古縱然有萬般不足,至少他對王爺足夠忠心。”
“罷了,不說這個了。”
慶聿懷瑾搖了搖頭,走過來坐下說道:“將軍,你認為我軍有幾成勝算?”
謀良虎淡定地說道:“殿下,其實你不必太過擔心。既然我們已經確認淮州軍的目標是駐扎在雷澤的一萬人,那么蕭望之最多能調動三萬左右的兵力。殿下讓留可帶著一萬人藏在雷澤西北,屆時奇兵突出,足以讓淮州軍吞下第一枚失敗的苦果。”
這便是慶聿懷瑾方才對龐師古說的兩萬人。
景軍在東陽路布置的兵力不止女魯歡率領的一萬人,還有近段時間假借燕軍新兵名義出城的另外一萬人!
毫無疑問,慶聿懷瑾是想讓女魯歡率領的軍隊作為誘餌,利用蕭望之迫切奠定勝局的心理,在雷澤附近挖好陷阱,取得一場出其不意的大勝。
這就是她完全不理會李守振求援急報的原因。
雖說淮州軍按照她的預想一步步展開攻勢,但這位郡主殿下并未忘記那個讓她屢次失敗的年輕男人。
她想起最近收到的察事廳密報,輕聲道:“將軍,蕭望之不會傻乎乎地從正面強攻,他在拿下谷熟城后刻意停了一段時間,不止是在收集我們的情報,還有一種可能是在為迂回進攻做準備。陸沉和他的銳士營早就從前線撤回到來安城,如果我沒有猜錯,他肯定是想北出盤龍關,繞到女魯歡將軍的后背發起致命一擊。”
謀良虎眸光微冷,勢如猛虎雄踞,緩緩道:“殿下,雷澤西南邊是平利城,里面那一萬燕軍就算再怎么不濟,也不是齊軍可以忽視的對象。那陸沉若真敢從盤龍關出來突襲女魯歡的后背,就不怕平利城里的燕軍給他來一個反包圍?”
“我已經派人去提醒平利城的守將,但是我懷疑陸沉敢于無視城里的燕軍,直接奔赴雷澤一帶,而且我更擔心城里的燕軍不敢出城作戰。”
慶聿懷瑾完全拋卻以前的自負,從最嚴重的后果考慮,繼續說道:“故此,我想請將軍抽調五千精騎趕赴雷澤,務必要將風險降到最低。”
謀良虎沉吟良久,抬眼望著女子懇切的目光,點頭道:“殿下本就有調兵之權,再者城內留下兩萬人也可以掌握局勢。我回去之后立刻安排一員老將率五千騎出城,盡量隱蔽且快速地前往雷澤。”
慶聿懷瑾欣慰一笑,隨即說出一個讓謀良虎十分為難的請求:“將軍,我想隨軍行動。”
謀良虎苦笑道:“殿下,這可萬萬使不得。”
慶聿懷瑾正色道:“我不會干涉各位將軍的指揮。”
謀良虎搖頭道:“與此事無關。我和殿下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王爺其實并不在意東陽路和沫陽路打成什么樣,他只是要用這一年的戰事讓北地權貴看清楚,燕國朝廷已經完成他們的使命,而且能力上遠遠不足以支撐大局。只有依附在咱們大景朝和王爺的羽翼之下,他們才能繼續享受榮華富貴,這是咱們徹底占據北地的助推之一。”
慶聿懷瑾微微頷首。
謀良虎繼續說道:“當然,咱們的陛下要平定趙國,王爺抽不開身是客觀事實,南齊邊軍的實力超出我們的預估也是造就如今局面的原因之一。但是只要河洛城在我們手里,南齊縱然取得一時的勝利也翻不了天,殿下何必輕涉險地?萬一你有個閃失,我怎么向王爺交代?”
慶聿懷瑾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徐徐道:“此戰我們有很大的把握重創齊軍,從而化解沫陽路和東陽路的危機。雖然蕭望之才是淮州軍的主帥,可我能夠感覺到對方的策略出自陸沉之手。我想親眼見證此人的失敗,不然我或許會永遠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謀良虎怔住。
身為慶聿恭真正倚重的心腹,他幾乎是看著慶聿懷瑾從一個女童成長為如今的郡主殿下,印象中她總是顧盼神飛不弱須眉,何時會出現過眼前這般神態?
回想這兩年的時間里,慶聿懷瑾屢次在南齊那個名叫陸沉的年輕人手里吃癟,他大抵明白這種情緒的根源。
“既然如此,好吧,我讓我的親兵隊伍隨殿下前行,他們會保護好殿下。”
“多謝將軍。”
慶聿懷瑾沒有拒絕,縱然她身邊有很多高手護衛,可是如今的她已經成熟很多,不愿因為自己的任性讓別人擔驚受怕。
次日清晨,一支景軍騎兵悄然離開河洛城,隊伍中有一位唇紅齒白的年輕將領。
她就是再度換下郡主華服、穿上男子輕甲的慶聿懷瑾。
在這支騎兵踏上征程的同時,東南方向距離數百里的平利城內,燕軍主將韋萬喜收到了一份來自河洛城的密文。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紙上的落款,輕聲自語道:“永平郡主?你的手伸得未免太長了些。”
密文上的內容很簡單,慶聿懷瑾提醒他要防備齊軍突然從盤龍關殺出,繼而繞過平利城威脅到東北邊駐扎在雷澤的景軍主力。
韋萬喜冷笑一聲,將那張紙丟進火盆里,看著它燒為灰燼。
便在這時,一名親兵來到門外急促地說道:“將軍,城外南邊發現齊軍蹤跡,對方正往平利城而來!”
韋萬喜臉上浮現一抹意味難明的表情,不慌不忙地起身來到屋外,對親兵說道:“傳令所有將官,隨本將去城頭上看個究竟。”
“遵令!”
親兵大步而去。
韋萬喜仰頭望著南邊的天幕,悠然道:“紛紛擾擾,霧里看花,卻不知到底誰才是那個藏在最深處的獵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