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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破綻】

  淮州九軍,若以過往在戰場上的表現評定強弱,大抵可以排出這樣一個位次:鎮北軍居首,來安、飛云、泰興、盤龍、坪山和廣陵軍相繼次之。

  雙峰山脈西邊新設的江華軍和旬陽軍,沒有經歷過戰火的淬煉,暫時無法對戰力進行準確的評估。

  換而言之,今日出現在雷澤平原的四支淮州軍隊,乃是蕭望之麾下實力最強的精銳,亦是他接任淮州大都督十年以來耗費無數心血培養出來的成果。

  作為淮州各軍戰力之首,鎮北軍自然應該出現在最重要的位置。

  裴邃率領鎮北軍六千主力,從開戰至今一直在嘗試摧毀景軍嚴密的陣型。

  這個時代的大部分戰爭都談不上如何嚴密精確,譬如陸沉主導的宛亭之戰和平利之戰,前者是因為騎兵迂回機動摧毀燕軍的后陣,繼而引發全線潰敗。后者更不必細說,韋萬喜早就得到翟林王氏的密令,故意給了淮州軍一擊破敵的機會。

  簡而言之,在這個組織度極度低下的時代,戰場上任何一個決策失誤或者意外情況都有可能導致軍隊的崩盤。

  但那只是相對大部分良莠不齊魚龍混雜的軍隊而言,像鎮北軍和景軍這種久經操練、經歷過很多次戰火磨礪的精銳,絕對不會出現戰損超過一成就軍心潰散的情況。

  鎮北軍的陣型在裴邃的指揮下演變成中心突前、兩側延展的箭頭,朝著景軍前沿陣地一點點擠進去,猶如一根削尖的楔子緩慢深入,雖然一直都有進展但速度很慢。

  女魯歡沒有讓前鋒將士長時間承受對方施加的壓力,這便是方圓陣的精妙所在。只要主帥下達的命令精確明晰,將士們有過嚴苛的訓練,那么他們可以在不影響陣型完整度的前提下,通過輪轉換防來不斷變換受力面。

  景軍步卒就像一個緩緩轉動的圓圈,每過片刻就會是新一批將士來應對鎮北軍的突擊,最大限度地保證陣地的堅固。

  這要求主帥具備極強的辨明戰局的能力,如果出現錯誤的判斷和命令,就會導致陣型的輪轉卡住,這樣的后果不言而喻。

  陣地前沿的兩軍將士陷入鐵與血的苦戰,雙方咬牙死死支撐,無論是奮勇向前的鎮北軍,還是堅守不退的景軍,直殺得鮮血染遍大地。

  從上空俯瞰而去,但見兩支軍隊的前鋒在方圓數百丈的區域糾纏在一起,并未出現亂戰一團的景象,足見將帥和士卒們的軍事素養。

  當飛云軍和泰興軍將要接近戰場的時候,蕭望之最新的軍令通過旗語號令傳達到四位主將的耳中。

  “全軍變為衡軛陣!”

  裴邃、段作章、宋世飛和康延孝當即領悟,在各自副將的配合下調整陣型。

  衡軛陣作為長蛇陣的變種,常用于圍攻態勢,采用多路縱隊并排進攻的方式,雖然機動性比之長蛇陣要弱一些,但是戰斗力更強,攻勢更加凌厲。

  此時此刻,淮州軍圍三缺一,從西南、東北和東南三個方向同時展開進攻。

  蕭望之沒有給景軍困獸死斗的機會,將西北方向放空,自然是要讓對方在支撐不住的時候主動撤退。

  在這種兩軍纏斗的時刻,一旦女魯歡生出撤退的心思,就會像平利城下韋萬喜的下場一樣,演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潰敗。

  與此同時,蕭望之沒有忽視戰場側翼一直引而不發的景軍騎兵,故此飛云軍和泰興軍切入戰場的速度不算很快,始終保持陣型的完整,沒有給對方騎兵突襲的機會。

  這也是蕭望之故意放開一面的原因之一,他不會讓己方戰陣變得太薄,只要保證步軍大陣的厚度,景軍兩千輕騎便無用武之地。

  淮州軍三面壓上,景軍面對的壓力陡然劇增,這個時候女魯歡還想如之前那般輪轉陣型變得極其困難,所以他果決地放棄調整,依靠景軍士卒的韌性繼續支撐。

  隨著時間的流逝,景軍的陣型逐漸向內收縮,這是一個不太好的征兆。

  傳令官們無比緊張地望著站在瞭望車上的女魯歡。

  如果放在十多年前,八千景軍步卒甚至不需要結成方圓陣,他們在面對數倍齊軍的情況下,可以依靠悍勇的戰力和高昂的士氣強行平推過去。

  但是這十多年里景軍一部分老卒退出行伍,實力必然有所下降,而淮州軍在蕭望之的打磨下穩步提升,此消彼長之間兩邊的差距不斷縮小。

  眼前的局勢便是明證。

  景軍陣型的收縮是第一步,面對三路齊軍不斷施加的壓力,下一步很有可能便是崩潰。

  瞭望車上,女魯歡的表情極其冷靜,甚至到了漠然的地步。他凝望著周遭部屬的情形,直到三個方向的前沿陣地已經變成犬牙交錯的態勢,齊軍短時間內絕對無法后撤,這位由慶聿恭一手提拔起來的大詳隱才發出那道隱忍多時的命令。

  “發訊號。”

  “是。”

  數名傳令官心里終于松了口氣,轉身便走出數步,然后利用景廉族的傳統樂器拍鼓傳遞軍令。

  鼓聲極其雄壯,仿若荒原上響起的驚雷,又似密林中巨獸的嘶吼,如猛烈的朔風席卷這片大地。

  當鼓聲傳入耳中,原本已經陷入劣勢的景軍步卒猛地振奮精神,竟然不可思議地穩住陣地。

  變化不止于此,女魯歡的命令就像是某種神奇的法術,一抬手便召來成千上萬的援兵。

  戰場北方,青丘之后,近萬名景軍步卒相繼出現,然后快速逼近戰場,其狀漫山遍野,其勢洶涌如潮。

  這一幕,足以嚇住世間膽怯畏縮之輩。

  然而無論坐鎮帥旗之下的蕭望之,還是分布戰場各處執行具體指揮的裴邃等人,此刻他們臉上沒有絲毫懼意,反倒是眼底深處浮現一抹釋然。

  沒有人能夠像神仙那樣未卜先知,但是這些經驗豐富的將帥可以通過戰爭中的細節洞悉對方的謀算。

  在女魯歡率軍抵達雷澤平原后,他對淮州軍圍攻寧陵的舉動視而不見,坐視對方攻破這座邊境關隘,繼而擺出一副任由淮州軍逼近的姿態。

  由是觀之,他必然不止有這一萬兵馬,否則他可以選擇從容后撤,不會傻乎乎地留在原地等待淮州軍創造一個包圍圈。

  如今在淮州軍強勢的壓迫之下,景軍的伏兵終于出現,意味著戰場上不可預知的變化少了一項,蕭望之面上古井不波,腦海中不由得浮現陸沉的面龐,隨即暗暗贊了一聲。

  他在戰車上觀察著戰場局勢,景軍的伏兵沒有一窩蜂地亂沖,他們和那八千步卒一樣展現出極其優秀的素質,在將官的指揮下從西北邊抵臨戰場,然后有條不紊地兵分兩路,一路朝向飛云軍的側翼,另一路直逼泰興軍的肋部。

  宋世飛和康延孝作為帶兵多年的沙場老將,此刻自然不需要蕭望之耳提面命,在對方伏兵出現的剎那,他們便已經開始調整己方陣型。

  飛云軍和泰興軍各分出接近一半的兵力,就地以槍盾兵建立攔阻陣型,將敵人的伏兵擋在陣地以北。

  戰場規模再度擴大,兩邊此刻總計投入的兵力達到五萬左右。

  在如此紛繁復雜的局勢中,蕭望之依然可以看出最重要的關節。

  景軍伏兵加入之后,雖說飛云軍和泰興軍沒有出現慌亂,可是他們要分兵抵抗,導致對景軍本陣的壓制力度無法維持,原本已經岌岌可危的內圈景軍順勢站穩,并且呈現出向外反推的趨勢。

  若要用最簡潔的形容來描繪此刻的戰場,大抵便是女魯歡率領的步卒位于最里邊,飛云、鎮北和泰興三軍圍著他們,景軍的伏兵則在最外邊的半圓上。

  對于淮州軍來說,現在是他們必須做出取舍的時刻。

  蕭望之緩緩舒出一口濁氣,再度下令道:“傳令段作章,命他領軍從飛云軍和鎮北軍之間斜插景軍本陣。”

  “遵令!”

  傳令官大聲應下。

  在戰事展開之后,段作章率領的來安軍主力作為鎮北軍的后備,同時肩負保護主帥的任務,一直沒有全部投入到進攻之中,只是在兩翼承擔一部分掠陣的職責。

  段作章在接到軍令時稍稍有一些猶豫,因為他很清楚尾陣后鋒的力量相對薄弱,自己如果帶著來安軍殺過去,中軍帥旗便會失去保護。

  這猶豫只是一閃而逝,對蕭望之的尊敬和信任讓段作章頃刻間下定決心。

  “殺!”

  來安軍的將士們在段作章的率領下撲向預定位置,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協助鎮北軍鑿穿景軍本陣。

  當蕭望之將手中唯一的后備力量拿出來后,遠方景軍大陣中的女魯歡面上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所謂南齊名將,不過如此。”

  自語過后,女魯歡轉頭看向側后方,對傳令官說道:“告訴牙烏塔,現在就是他揚名天下的機會。命他率兩千騎繞至齊軍后方,取下蕭望之的人頭,我會親自向陛下和王爺為他請功!”

  “遵令!”傳令官的語調無比興奮高亢。

  女魯歡回過頭來,目光猶如寒芒。

  他就像山野間最陰狠的獵人,具備遠超常人的耐心,只為等待獵物出現瞬間的失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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