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
出乎姚崇的意料,陸通并未著急忙慌地辯駁,反而眼中泛起怒色,毫不遲疑地吐出兩個字,隨即歉然地看著姚崇說道:“大人勿怪,草民驟然聽到如此荒唐的傳言,一時難以克制,還請大人見諒。”
他的憤怒理所應當,但姚崇關注的重點在另外一件事上。
方才他特意在“罪臣”二字加重語氣,其實就是想看一看陸通的反應。
如果傳言為真,陸沉是楊光遠的遺腹子,那么陸通肯定是楊光遠最信任的人,否則不會將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他。
在這個前提下,姚崇直指楊光遠是罪臣,陸通肯定會有情緒上的變化。然而令姚崇失望的是,陸通仿佛壓根沒有聽見“罪臣”二字,心里只有旁人謠傳陸沉非他親生子的憤怒。
至于楊光遠是罪臣的論斷并非姚崇自作主張,實際上直到眼下為止,大齊朝堂上依舊是如此評判。
究其原因,楊光遠被下獄處死是先帝的旨意,但又不止是先帝一人的意愿,這里面牽扯到很多人。如果要為楊光遠翻案,不止先帝會被史家記上一筆,現如今永嘉城里朝堂內外都有一批人必須得付出代價。
另外一點,李端登基為帝的法統在于他是先帝的第七子,齊朝在偏安一隅之后依然可以維持朝廷的統治,很大程度上源于先帝當年“寧死不降”,在面臨景朝大軍攻入河洛城時沒有茍且偷生,選擇和太子等人一起在宮中自焚。
如果李端想要為楊光遠平反,至少在眼下時機和條件都不成熟,極有可能動搖到他在朝堂上的根基,以及江南百姓對于朝廷的認可。
這就是青峽之戰結束后,陸通向陸沉講述往事時,心情無比復雜的原因。
雖然他用一場籌劃四年的大火燒死了先帝和太子,為含冤赴死的楊光遠復仇成功,卻也給了那個昏庸皇帝一個很不錯的名聲。
可如果他不那樣做,先帝若是逃到江南,說不定還會繼續禍害百姓。
最終陸通選擇了快意恩仇,現在來看很難斷定是好是壞。
姚崇自然不知道這些隱秘,呈現在他眼中的依舊是陸通那張既憤怒又無奈的面龐,當即喟嘆道:“我也覺得這個傳言匪夷所思,只是陸賢弟應該知道,朝堂之上最忌諱這種牽扯到當年舊事的謠言。”
陸通雙眉微挑,悠然道:“所以方伯大人準備將草民下獄審問?”
姚崇一怔,旋即搖頭道:“陸賢弟這是什么話?我又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官兒,更何況你和蕭大都督關系親近,哪怕看在蕭大都督的面上,莫說我這個淮州刺史,就算是朝中宰執也不會對你使用那種手段。”
陸通緩緩道:“方伯大人,草民斗膽提醒你一句,如今正是北伐戰役的關鍵時期,犬子雖然不才,卻也是北伐軍的一員。在這個時候出現這種卑鄙無恥的謠言,顯然是想讓犬子方寸大亂,甚至是含冤受辱,繼而動搖邊軍士氣。還望大人明鑒,陸沉是清清白白的陸家血脈,和其他任何人沒有丁點關聯。”
“陸賢弟且消消氣,我自然對此深信不疑。”
姚崇面露艱難之色,嘆道:“只是這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已經在京中傳揚開來。左相對此頗為關注,他老人家希望我們可以厘清事實,盡早消弭傳言的影響。”
陸通微微瞇眼道:“所以大人還是要將草民下獄?”
姚崇擺擺手,溫和地說道:“斷無此說,只是想請陸賢弟在府衙中暫住數日,等織經司提點季大人詢問一些細節,此事便可完結。賢弟放心,伱在這里不會受到半分苛待,我已經命人在后堂收拾出一套院落,保證你能住得舒心。”
陸通定定地看著這位封疆大吏。
不知為何,明明對方只是一介商賈,眼神也談不上何等銳利,姚崇卻隱隱覺得心中發寒。
當他想再說幾句找補之時,陸通面色平靜地起身,淡然道:“那便叨擾大人了。”
此時此刻,姚崇終于理清楚問題所在,這個中年男人在他面前表現得太過鎮定,除了在聽到傳言內容時的那幾分怒色,其他時候壓根沒有任何波瀾。
縱然他和蕭望之關系親近,縱然他養了一個極有出息的好兒子,可他如何能做到這般底氣十足?
姚崇宦海沉浮數十年,怎么都想不明白這個中年商賈的底氣從何而來。
一直在門外靜候的刺史府長史走了進來,陸通將要離開之前,忽地對姚崇說道:“方伯大人,有些話本不該草民來說,但是又不吐不快。”
姚崇心中一動,起身道:“但說無妨。”
陸通淡淡道:“方伯履任淮州四年有余,這四年來草民一直覺得您是一位好官,清正廉明,公私分明,且為黎民蒼生著想。故此,但凡大人有所要求,草民和陸家商號一直盡心竭力,不是為了攀附上一位封疆大吏,而是出于良心二字。今日所見所聞,草民心中略有些失望,只盼大人記得您是天子親授的淮州刺史,而非左相門下區區一介行走。”
姚崇眉頭皺起,望著轉身而去的陸通,并未暴跳如雷,也沒有理會長史征詢的目光,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回原位,久久未曾出聲。
次日午后,陸通在暫住的院落見到了來自京城的織經司提點季錫明。
其人年約四旬,身材中等,眼神陰鷙,雖然竭力想扮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態,陸通卻能一眼看出他身上帶著的酷吏氣息。
織經司內部的高層架構并不復雜,提舉秦正執掌大權,兩位提點各司其職,但是他們在某種意義上和秦正不是一路人。
對于天子而言,這是很正常的御下手段,并非是說他不信任秦正,而是織經司這種衙門絕對不能變成一言堂,否則將來必有隱患。
故此秦正雖然對兩位提點有管轄之權,卻不能完全控制他們的一舉一動,相反兩位提點具有監督他的職責。
季錫明此行便沒有請示秦正,但也談不上自作主張,因為流言在京中已經傳開,而陸沉身為織經司的干辦,他自然有權力前來查明事實真相。
“陸通,本官想請你解釋幾件事。”
季錫明開門見山,語調頗為冷硬。
陸通雙手攏在袖中,淡然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季錫明便問道:“第一件,先帝朝元康七年,也就是十八年前,朝廷決意剿滅寶臺山中的綠林匪患七星幫,大軍齊出將那些人逼入深山,然而最終功虧一簣。根據事后織經司的探查,是有人暗中向那群匪患資助糧食,幫助他們在山中渡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從種種線索分析,此事和陸家商號有所關聯,你承不承認?”
“大人說笑了,陸家商號哪有那等本事。既然大軍已經封鎖寶臺山,我們有什么能力運送糧草入山?”
“既然如此,七星幫之主林頡為何要讓他的女兒不遠千里趕到淮州廣陵,代替他傳授陸沉武藝?”
“從建武七年到建武十二年,朝廷并不禁止我等商戶行商北地,故此陸家和七星幫有所往來,這好像沒有觸犯朝廷法度。七星幫和偽燕朝廷抗爭多年,如今更是成為淮州邊軍的助力。季大人若是認為此事不妥,不妨去邊疆前線問問蕭大都督。”
陸通面帶微笑,從容應對。
季錫明陰冷一笑,幽幽道:“你放心,本官會去問問蕭大都督。其實這件事并不難查,只是費些精力罷了,畢竟建武七年之前,七星幫和你們陸家肯定也有往來。陸通,本官之所以認定你和林頡早已相識,是因為當年只有你才能幫助七星幫渡過難關。”
陸通反問道:“為何?”
季錫明緩緩道:“因為你是罪臣楊光遠的心腹,雖說此人已經伏法,但是誰都不能否認他在軍中的影響力,尤其是寶臺山就在涇河防線的東南邊,當初圍剿七星幫的軍隊主將有不少人是楊光遠的舊部。在這種前提下,你依靠那些軍中故舊的門路,悄悄將糧食送進山里又有何難?”
陸通不由得打了一個哈欠,點頭道:“大人的臆測十分精彩,只是不知我何時變成楊光遠的心腹?還請大人將證據拿出來,讓我見識一番。”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季錫明眼神銳利,繼而道:“你身為大齊子民,竟然暗中收留欽犯之子,你可知道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本官奉勸你一句,盡快將當年事交代清楚,以免平白受些苦楚,最終還是要淪為階下囚。”
陸通抬手揉了揉眉心,平靜地望著桌對面的織經司高官,至于季錫明身后那兩名氣勢剽悍的扈從,壓根沒有被他放在眼里。
屋內氣氛極其沉悶,陸通忽地一笑道:“大人怎么還不下令?”
季錫明冷聲道:“你想說什么?”
陸通道:“下令對我用刑,否則大人怎么能得到你想要的口供?大人在織經司身居高位,總不至于連屈打成招這一手都不會吧?”
季錫明打量著這個神態從容的中年商賈,獰笑道:“你以為本官不敢?”
“大人可真會說笑。”
陸通偏頭望著他,直截了當地說道:“你當然不敢。你若是有這個膽氣,又怎會不敢向秦提舉請示?又怎會不敢去向陛下討一封旨意?又怎會不敢帶我去織經司泰興衙門?你以為帶著這幾個小家伙坐在我面前,三言兩語就能嚇得我痛哭流涕。季大人,你幼稚得就像陸平。”
“喔,忘記告訴大人,陸平是我府中管家陸伍的幼子,今年三歲零七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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