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錫明的下屬提供的情報并不準確,陸沉一行人雖然是騎馬進入泰興府城,但是并未在城內縱馬狂奔,否則他們的眼線怎么可能跑得過這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鐵騎。
百余騎勻速前行,沒有引起泰興城內百姓的恐慌,等他們踏上刺史府所在的北大街,這支歷經戰火淬煉的騎兵才逐漸顯露出凝重肅殺的氣勢。
隊伍之中,陸沉滿面風霜,目光如刀。
他身邊眾人神情各不相同,厲冰雪相對冷靜一些,這不是說她不關心陸通的死活,而是當她表態要陪陸沉一同南下的時候,她便決定無論陸沉想做什么,自己都不會袖手旁觀。
都督府司馬黃顯峰神情凝重,一方面是害怕陸通有個三長兩短,另一方面則是擔心陸沉會鬧得不可收拾。雖說他是代表蕭望之前來,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完全沒有能力勸阻陸沉。
另一側的蘇云青則滿面憂色,通過這一路上收到的消息,他已經大概清楚季錫明找陸通麻煩的緣由。
其實他私底下也曾好奇過蕭望之和陸通的關系,但是季錫明這樣的做法太過愚蠢,對于陸沉這樣年少顯貴而且軍功累累的年輕人,如此粗暴的手段只會激化矛盾。
馬蹄聲漸次傳向前方,從一開始的略顯雜亂到整齊劃一,雖非疾風驟雨,依舊步步驚心。
刺史府的差役只覺那蹄聲如鼓點一般砸在自己心上,探頭望去便見百余騎朝門前廣場行來,那等威勢猶如實質一般撲面而來,震得他們無不心驚膽戰,當即只敢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同時連忙讓人進去求救。
片刻之后,百余騎來到刺史府大門前,然后同時停下撥轉馬頭,眾人盡皆無言,沉默地望著大門。
差役這一刻的腿肚子都在打顫,他們甚至懷疑對方下一刻就會打馬沖鋒。
腳步聲忽地在門內響起,淮州刺史姚崇帶著一群屬官快步走來。
這位年過五旬的封疆大吏身著從二品官服,儀容稍顯慌亂。
陸沉望著這群腳步匆匆的官員,抬腿跨下坐騎,隨之便是他的親兵怒喝道:“下馬!”
“嘩啦啦——”
百余名騎兵同時下馬,甲胄響動聲不絕于耳。
這等架勢讓姚崇心中一沉,緊接著當他看見這些軍卒人人佩刀,不由得面色微變,還未近前便高聲說道:“來者可是陸沉陸都尉?本官淮州刺史姚崇!”
陸沉抬眼望去,腳步未停,將士們則緊隨其后。
姚崇見狀顧不得官員儀態,加快腳步來到陸沉面前,帶著幾分氣喘說道:“陸都尉,你這是要做什么?”
陸沉沒有行禮,一字字道:“敢問刺史大人,家父所犯何罪?為何要將他拘在刺史府中?”
姚崇這個時候已經顧不得計較這個年輕人的禮節問題,神色凝重地說道:“陸都尉,令尊并非是被拘在府衙中,只是有些陳年舊事需要他配合了解。”
陸沉看了一眼前方刺史府高懸的門匾,直截了當地問道:“陳年舊事?什么陳年舊事?這是天子旨意還是朝廷行文,還是刺史大人的決斷?”
姚崇額頭上泛起汗珠,因為他看到了黃顯峰的身影,而此人一言不發擺出唯陸沉馬首是瞻的姿態,顯然代表著蕭望之的態度。
更關鍵的是,他手里哪有圣旨或者中樞行文?
這件事是季錫明自作主張,而他提前收到左相的密信,不得不給季錫明行個方便。
原本想著邊軍遠在境外,而且戰事焦灼無暇分心,等陸沉和蕭望之收到消息,說不定季錫明已經搞定陸通,拿到陸沉身世隱秘的關鍵證據,誰知這邊陸通還安穩如山,陸沉便已經帶人來到泰興府!
饒是姚崇口才卓絕,此刻也口不能言。
陸沉見狀便低聲道:“刺史大人,非末將不知禮數,但是家父年事已高,若是受了驚嚇難免不妥。既然他在刺史府中已經待了數日,想必該問的話都已經問了,請大人派人將家父請出來。個中失禮之處,末將改日專程登門道歉,大人也可以上表彈劾。”
言下之意,今天他將陸通完好無損地接回去,此事可以暫時擱置,過后如何收場則各憑本事。
姚崇倒不是畏懼這百余軍卒,只是這件事明擺著是對方占理,而且最關鍵的是他也看過雷澤大捷的戰報,陸沉這個年輕人可謂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一念及此,姚崇微微頷首,正要開口下令,府衙大門內猛地涌出數十名剽悍之輩。
居中之人正是織經司提點季錫明。
“陸沉!你身為邊軍武將擅自離開戰場,率百余軍卒策馬執刃威逼刺史大人,你眼里還有沒有朝廷王法!”
季錫明大步向前,一步一句,氣勢凜然,先聲奪人。
數名高手走在前方,滿臉戒備地望著對面的邊軍騎卒。
陸沉雙眼微瞇,向前走了過去。
忽地一道身影出現在他側前方,蘇云青垂首道:“陸都尉,還請冷靜一些。”
兩人之間淵源很深,甚至有在涌泉關并肩作戰的經歷,蘇云青如今算是比較了解陸沉的人之一,只看他的動作就知道大事不妙,哪怕他看不慣季錫明這種人,此刻也不得不站出來緩和局勢。
陸沉微微偏頭望著他,眼里滿是冰霜:“蘇大人,伱要攔我?”
“這……”
蘇云青神色艱難。
緊接著旁邊響起厲冰雪清冷的聲音:“蘇檢校,此事與你無關。”
蘇云青暗暗一嘆,只得讓道。
陸沉繼續向前,對面的季錫明唇邊泛起一抹冷笑,他倒是想看看這個年輕人究竟有什么能耐,最好能將這件事鬧得不可收拾,不枉他辛苦跑這一趟。
隨著陸沉步步逼近,幾名織經司的好手不由得握緊腰刀,喝道:“止步。”
“讓開。”
陸沉只說了兩個字。
自然無人退避。
陸沉輕呼一口濁氣,在接近織經司的人那一刻遽然出手。
兩記耳光,兩條人影便飛了出去,他們甚至沒有看清陸沉出手的動作,自然不知道這是尉遲歸賴以成名的絕技散手。
“好膽!”
季錫明勃然大怒,隨著他這兩個字出口,織經司數十名密探同時揚刀指向陸沉。
然而還沒等他繼續斥責,厲冰雪凜然道:“臨敵!”
“唰!”
一百多柄長刀同時出鞘,雪亮的刀光帶起一片騰騰殺氣!
百余名精銳邊軍神情漠然,緊隨陸沉和厲冰雪邁步向前!
每踏一步,便是風起云涌,勢若驚雷。
此刻莫說姚崇等一眾文官,季錫明也終于變了臉色,他死死盯著陸沉,咬牙道:“陸沉,你身為織經司干辦,竟敢當眾傷人以下犯上,難道你真想造反不成?難道你真是罪臣楊光遠的血脈!”
陸沉不答,繼續向前。
一步又一步,逼得織經司密探包括季錫明在內只能后退,然后被擠壓在臺階附近。
當季錫明喊出最后那句話后,姚崇不由得眉頭緊皺,不顧一切地來到陸沉身旁,沉聲道:“陸都尉,制怒!”
如果陸沉今天真的在刺史府衙門前動刀,哪怕最后沒有殺死季錫明,他也必然會背負犯上作亂的罪名,到那時傳言會更加甚囂塵上。
季錫明目光怨毒地看著姚崇,這廝偏偏在這個時候壞事,就讓他帶人血洗刺史府又如何?
然而陸沉卻忽地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在掃過姚崇時稍顯溫和,待看向季錫明便復歸冷漠,仿佛在看一個死人,漠然道:“以下犯上?”
季錫明寒聲道:“本官乃是織經司從三品提點,而你只是區區七品干辦,縱有銳士營都尉一職,也不過是正四品而已!本官提審陸通完全符合內部章程,什么時候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是嗎?”
陸沉從腰間夾帶里取出一塊令牌,然后交到左手當眾揚起,一字字道:“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此乃何物。”
雖說天光陰沉,畢竟是上午時分,眾人自然能看得很清楚。
季錫明看著玉牌上的字,猛地咽下一口唾沫,艱難地說道:“你……你怎會有提舉玉牌?!”
這塊玉牌代表著織經司提舉秦正本人,不光季錫明認得,旁邊那些織經司的密探同樣神色大變,不敢置信地望著對面那個滿身殺氣的年輕武將。
但見玉牌,如秦正親至!
陸沉壓根沒有理他,只對前面縮成一團的織經司密探們說道:“讓開。”
眾人面面相覷,看著陸沉手里的玉牌,終于有人頂不住秦正這個名字代表的壓力,頹然地走到旁邊。
片刻之間,季錫明身邊就只剩下小貓兩三只。
這一刻他面色慘白,身體微微發抖。
在他的預想中,陸沉肯定會年輕氣盛,說不定就能鬧出一場在刺史府門前大動刀戈的流血慘劇,屆時就算天子再如何賞識他,滿朝重臣沸反盈天都能要了陸沉的小命。
然而對方手中那塊玉牌的殺傷力太大,轉眼間就完全占據了上風。
哪怕他這個織經司提點,也不敢公然與陸沉叫板,因為那就意味著他不將秦正放在眼里。
陸沉沒有興趣理會此人的情緒轉變,抬手指著季錫明身邊的那幾名親信,冷聲道:“你們幾個,去將我父親恭恭敬敬地請出來。”
季錫明登時面色漲紅,怒目而視。
幾名親信此刻想哭都哭不出來,就在他們遲疑的時候,陸沉身后的百余騎卒再度揚起長刀。
他們登時不敢再拖延,連忙轉身沖進刺史府內。
陸沉收起玉牌,長刀拄地,厲冰雪站在他身邊,輕聲道:“若是伯父無礙,今日便到此為止吧,收拾這種雜碎有很多法子,不必鬧得滿城風雨。”
“嗯。”
陸沉微微頷首,厲冰雪便不再多言。
門前廣場上可謂一幅眾生圖卷。
季錫明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其實在陸沉掏出提舉玉牌的時候,他雖然方寸大亂但還不至于太過狼狽,唯有陸沉逼迫他最忠心的下屬去請陸通,這一手讓他幾乎咬碎了牙齒。
織經司的密探們心情無比忐忑,一方面懼于季錫明的威壓不敢改弦更張,一方面又擔心今日的事情會惹來那個年輕人的打擊報復,自然惴惴不安十分惶恐。
淮州刺史姚崇神色復雜,他望著那些滿身鐵血氣勢的邊軍騎卒,毫不懷疑只要陸沉一聲令下,他們就敢持刀硬闖刺史府衙。
唯有這樣的精銳軍卒才能擊敗景軍主力,可是他們眼中明顯只有陸沉的命令……
姚崇不由得喟然一嘆。
朔風獵獵,在令人幾近于窒息的沉肅中,陸通的身影終于出現在眾人眼前,旁邊便是小心翼翼極其恭敬的織經司密探。
陸沉抬眼望去,入目便是那張略顯富態的面龐,以及臉上溫和又欣慰的笑意。
這一刻他不禁眼眶發澀,連忙迎了上去。
然而等走到近前,陸沉眼神猛然一變,沒等陸通開口招呼,他便伸出手握住陸通的手腕,急切地查看他的脈象。
此時他才看清中年男人眼中的血絲和疲憊,顫聲道:“爹……”
陸通抬起另一只手輕拍他的肩頭,微笑道:“沒事,不過是陪他們聊了幾天而已,我們回家。”
陸沉卻猛地松開他的手,緊接著如風一般消失。
場間所有人只覺眼前一,季錫明卻如臨大敵,可是他才剛剛抬手擺出防御的態勢,陸沉便已經來到他身前,同時還有一只如鋼鐵般堅硬的拳頭。
陸沉一聲暴喝,右拳印在季錫明的胸口,全身氣機爆發,腳下青石板寸寸碎裂!
季錫明連哼都沒有哼一聲便如破麻袋般在地上倒滑出兩丈有余,后背狠狠撞在石柱之上。
這一幕讓姚崇目瞪口呆。
陸沉大步上前,但見他須發皆張雙目赤紅,周遭無人敢攔,唯一敢出手的厲冰雪雙手抱胸,冷漠地注視著那些織經司密探。
季錫明噴出的鮮血已經染紅前胸,若非他在最后時刻運氣護胸,陸沉這一拳便會要了他的性命。
即便如此,陸沉仍舊一拳打斷了他五六根肋骨,體內五臟六腑宛如移位,活下來也會是廢人一個。
陸沉來到面容慘白毫無血色的季錫明身旁,沒等他再度出手,身后忽然傳來一個溫暖的聲音。
“沉兒。”
陸通稍稍抬高語調,喊住了暴怒之下無人敢攔的陸沉,他望著自己兒子赤紅的雙眼,一時間只覺欣慰填滿心尖,鄭重地說道:“足夠了。”
陸沉眸中的血色緩緩平復,在和陸通對視片刻之后,他輕輕點了點頭,但在轉身之前仍然一口唾沫無比精準地噴在季錫明的臉上。
季錫明此時已經滿臉灰敗,心中縱然無盡怨毒之意,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陸沉離去。
陸沉先是來到姚崇身旁,略帶著歉意說道:“刺史大人,末將一貫魯莽,不奢求大人諒解。大人可將今日發生之事,原原本本地上表朝廷,同時附上彈劾奏章,末將定無半點怨言。”
姚崇苦笑一聲,看著陸沉與方才判若兩人的平靜面龐,最終什么話都沒有說。
陸沉與厲冰雪對視一眼,旋即來到陸通身旁,親手攙扶著中年男人,恭敬地說道:“爹,我們回家。”
陸通沒有拒絕他的孝心,只不過目光掃過旁邊的厲冰雪,老頭兒心里忽然覺得更加熨帖,便笑呵呵地說道:“好,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