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天下大勢,如果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往往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大陸北方,趙國已經被景朝吞并,接下來無非是輕徭薄賦收服人心,至于西北方向的代國或許是一塊硬骨頭,但是景朝未必一定要繼續攻取代國。
如今景朝的疆域非常遼闊,代國很難對它造成實質性的威脅,東北雪原上的北蒼部落目前還處于艱難生存的環境里,與景朝相比就像是巨獸腳邊的一只螞蟻。
簡而言之,在景朝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看來,放眼四海敵人越來越少,帝國如果想要繼續擴張,必須要將視線投向南邊。
燕國暫且不論,這個傀儡朝廷本就依靠景朝的扶持才能立國,再加上這些年景朝不斷暗中吸納人才培植擁躉,收入囊中只是時機是否成熟的問題。
唯一值得景帝重視的便是南齊,依靠衡江天塹偏安一隅、又有淮州和靖州這兩座門戶屏障的江南富庶之地。
更重要的是,南齊延續齊朝國祚,齊朝本來是大江南北遼闊天地的共主,雖然在十四年前被景朝打斷了骨頭,仍舊具備一定的實力和深厚的底蘊。
實際上在前兩年,景朝內部亦有一些不和諧的聲音。
以北院元帥撒改為首的一批老牌勛貴,對于景帝過分信賴南院元帥慶聿恭的舉動,隱晦地表達過不滿,并且堅定地認為景軍天下無敵,不一定非得慶聿恭指揮才能發揮實力。
后來發生了兩件事,讓那些聲音暫時消失,其一是北院大軍在平定趙國的過程中屢次受挫,尤其是面對趙國皇室親自坐鎮抵抗的軍事重鎮,遲遲沒有取得進展,景帝便改派慶聿恭為主帥指揮全軍,戰事隨即變得很順利。
其二則是去年燕齊邊境上的爭鋒,厲天潤和蕭望之將燕軍將帥戲耍于股掌之間,向景朝勛貴證明齊朝邊軍的實力不容小覷。
至于今年齊軍的北伐之戰,自然更加印證這個事實,因此景軍雖然損失了兩萬主力,可對于慶聿恭本人而言,倒也未必真的就是極其不利的結果。
敵人越強,軍中名將的重要性便會愈發突顯,陸通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他凝望著陸沉的雙眼,冷靜地說道:“你所說的機會,是指利用慶聿恭有意后撤的心理,進一步擴大勝果?”
陸沉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老爹,你覺得這個身世謠言會對我造成怎樣的后果?”
陸通沉吟道:“如你所言,天子有可能會心生疑惑。雖然我們都知道他北伐的決心毋庸置疑,但是如果牽扯到十幾年前的舊案,誰也不敢保證他會怎么想。”
“如果是我處在他的位置上,在有所懷疑的時候,必然不會讓一個有可能是楊光遠之子的年輕人繼續執掌軍權,更不可能讓他平步青云。畢竟對于一個皇帝來說,北伐固然重要,自己的皇位更加重要。他肯定會擔心那個年輕人替父報仇,不論是直接領兵投靠景朝,還是干脆豎起反旗往南進攻,都是他不能承受的后果。”
陸沉的雙眼炯炯有神,這番分析從常理上判斷也沒有紕漏。
陸通思索片刻,忽地鋒利無比地問道:“假如這時候天子一道圣旨送來淮州,要伱回京解釋這個謠言,你會如何選擇?”
出乎他的意料,陸沉果斷地答道:“我會去京城。”
陸通唇邊露出一抹笑意:“你不害怕?”
陸沉也笑了起來,搖頭道:“江南世族只是想阻撓北伐,畢竟戰事持續得越久,他們就會被迫掏出越多的銀子。但是,他們并非想要逼死我,只是利用這個謠言勸諫天子,譬如陸沉和蕭望之是不是心懷不軌?譬如淮州軍會不會倒戈相向?只要能夠讓北伐暫時停下,他們的目的便達成了,因為一旦停下想要再啟,不知需要經歷多少扯皮。”
“如果他們真的是想逼死你呢?”
“假如我死了,靖州我不敢保證,淮州肯定會徹底脫離朝廷的控制。這不止是因為蕭叔叔和你的情義,還有我這兩年在軍中結下的人脈。我如果死了,邊軍將士們如何看待朝廷?他們也會害怕成為下一個陸沉。老爹,我知道你看不慣朝中那些重臣,但是左相李道彥這個人雖然固執卻不愚蠢,他不會允許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說到這兒,陸沉聳聳肩道:“如果李道彥死了,那我肯定不會輕易回京。”
陸通啞然失笑,感慨道:“萬萬沒有想到,李道彥在你心里居然還有這等地位。”
“這位老宰相本來就是朝廷的壓艙石。”
陸沉微微一笑,坦然道:“我知道他是阻撓邊軍北伐的代表人物,也知道這次謠言在京城流傳和他有關,更能確認姚崇將老爹請去刺史府是出自他的授意。從樸素的情感上來論,我應該希望他早點死,可是他如果死了,江南世族就沒有一個人能鎮得住場子,天子和右相想要做點實事會遭遇更大的阻力。”
陸通打量著他的面龐,饒有興致地問道:“所以李道彥活著,對于北伐來說是一件好事?”
陸沉點頭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嘛。李道彥至少有大局觀,有些時候他會適當讓步和取舍,比如天子新設江北四軍,以及前段時間右相被人攻訐。如果換一個人上來,必然會比他更激進更極端,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服眾,逐漸取代李道彥在江南世族門閥心中的地位。”
陸通緩緩靠在椅背上,看著自己的兒子縱論天下英杰,雖然他還很年輕,但是在某些方面已經具備了相當成熟的眼界,不由得老懷甚慰。
從慶聿恭到李道彥,陸沉的論述已經非常清晰,眼下或許是他這幾年最危險的時刻,但是危險中同樣蘊藏著機會。
“所以你想讓自己站得更穩,地基更加牢固,你得拿到令天下人側目的功勞。”
陸通臉上的笑容和煦又欣慰,繼而道:“你的目標是河洛。”
陸沉沒有否認,緩緩道:“在慶聿恭看來,淮州軍只要能收復東陽路大抵便會心滿意足,接下來再擴大戰線未免有心乏力。無論后勤的支持或是兵力上的儲備,都不足以奢求更多。其實他的判斷沒有問題,我和蕭叔叔幾次探討過后,都認為收復東陽路是一個務實的目標。”
“那你如何謀取河洛?”
“我軍可以因為客觀條件的限制無法收復舊都,但是我們可以證明自己具備做到這一點的實力。”
陸沉沒有被前段時間的雷澤大捷沖昏頭腦,這一刻他的語氣從容且堅定。
陸通不禁笑了起來,點頭嘆道:“也對,讓河洛城里的燕景權貴受到點驚嚇也不錯。”
陸沉抬手揉了揉眉心,略顯疲憊地說道:“那個景朝郡主雖然在軍事上很幼稚,可她弄出來的這個謠言還是有些殺傷力。老爹你平白吃了一個虧,雖然季錫明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可我不會就這樣了賬,尤其是京城那位左相,將來總得讓他吐點血。”
陸通奇道:“方才你不是說李道彥活著更好?”
“老爹你想哪里去了,我連季錫明都沒殺,怎么可能直接去殺李道彥?”
陸沉忍俊不禁,又道:“左相一把年紀,聽說又沒練過武功,我怎好和他直接動手?但是有機會的話,把他那些孝子賢孫揍一頓,再去他家的產業放把火,總不能讓他過得太安逸。”
“你啊……跟蕭望之待得久了,把他那些惡心人的手段全都學會了。”
陸通笑著搖搖頭,倒也沒有將這種事放在心上,提醒道:“雖說天子還算理智,但也不保證他不會直接把你召回去。你不要留在泰興,馬上和厲家姑娘返回軍中。我會發動一些京里的關系,想辦法將這個謠言朝著黨爭的方向推進,讓朝堂上先吵一段時間。你接下來不必理會此事,用心協助蕭望之籌謀戰事。”
陸沉思忖片刻,鄭重地說道:“爹,你隨我一起北上吧,暫時在來安城住下,無論李道彥還是類似于季錫明那種人的手都伸不到那么遠,不然我放心不下。至于京里的關系,還有淮州各地的生意,你在來安遙控指揮就行,咱家養了那么多人手,不就是為了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陸通頷首道:“也好,我正好可以幫你把把關,看看那位王家姑娘是否表里如一。”
見他又扯回最初的話題,陸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陸通笑呵呵地道:“對了,你最好今天寫一封奏章,將這件事簡單說一遍,然后讓蘇云青通過織經司的郵路快馬送去京城。如果天子有意幫你消弭謠言的影響,總得需要你這個當事人的陳詞。”
“好,我馬上就去寫。”
陸沉溫順地應下。
次日午后,陸沉讓人分別去找黃顯峰和蘇云青說了一聲,便帶著厲冰雪和陸通以及將近兩百人的隨行隊伍,不慌不忙地踏上通往北方的官道。
這一日陽光明媚,漸有春回大地之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