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路境內,高園城。
如今這里已經成為淮州都督府的臨時駐地,自高園城往南,西起雷澤平原東至瀚海之濱,這部分疆域重歸大齊治下,通過涌泉關和青田城相接,與淮州北部連成一片。
高園城往北,東陽路還有接近一半的疆土處于燕軍的控制。
雷澤平原之戰過后,東陽路的燕軍可謂萬馬齊喑,惶惶不可終日。
大將軍李守振手握四萬多兵馬,勉強以汝陰城為核心打造一道防線。
面對來勢洶洶的淮州軍,他已經往河洛城送去十余封求援急報,然而龐師古的回復永遠是讓他固守待援。
相較于前期的大范圍迂回機動,蕭望之的用兵更加嚴謹,在他的指揮下淮州各軍徐徐推進,戰線幾近于嚴絲合縫,這更讓李守振感到絕望。在沒有援兵的情況下,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肅清汝陰周遭,然后一步步完成合圍。
陸沉便是在這樣一片大好的局勢下來到高園城。
他將陸通送到來安城陸宅,與王初瓏見了一面便匆匆北返,個中細節不必贅述。
都督府內,蕭望之坐在火盆旁邊,伸出雙手感受著溫暖的氣息,道:“我以前在京城的時候見過季錫明幾面,總覺得這人身上帶著一股陰寒之氣,不過他沒有招惹過我,因此也沒有理由跟他較勁。這次你將他打成重傷,可見年輕人確實更有銳氣。”
“他拿我爹作筏子,只一拳算是便宜他了。”
陸沉神色坦然,又道:“只不知陛下會怎么處置這件事。”
蕭望之問道:“你覺得呢?”
陸沉想了想說道:“我給陛下寫了一封密折,如果朝中那些官兒揪著不放,他又不好處理的話,我可以選擇主動辭官,無非是回廣陵養老。至于揍季錫明這件事,我不認為自己有罪,他無緣無故將我爹關起來折磨,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出手。”
蕭望之溫和地笑著。
片刻過后,他徐徐道:“陛下不會替季錫明處罰你,相反他會讓秦正收拾季錫明,因為這件事關系重大,季錫明身為織經司提點居然擅自行事,這背后說不準會牽扯到什么隱秘。至于伱的身世謠言……”
他欲言又止,雖說他知道陸沉和楊光遠沒有血脈上的關聯,但這件事關鍵在于京中的天子會怎么想。
陸沉便問道:“陛下會召我回京么?”
“不會。”
蕭望之搖搖頭,又道:“至少目前不會。”
陸沉登時明白了他話中的深意。
北伐初見成效,他在軍中的重要性逐漸凸顯,這個時候天子如果強行將他召回京城,很難說會對邊軍造成怎樣的影響。
“我以為江南世族會利用這個謠言攛掇天子,利用我做棋子來挑動中樞和邊軍的矛盾,實際上他們也有這樣做。這個謠言如果沒人推波助瀾,絕對不可能造成這么大的動靜。”
陸沉的神情并不輕松。
無論他在厲冰雪還是陸通面前表現得如何成竹在胸,這終究是一個皇權時代,萬一天子聽信朝中那些人的讒言,非要他在這個時候返回京城,于他而言是一個不太容易解決的麻煩。
因為天子那么做意味著他更傾向于相信陸沉是楊光遠的遺腹子,陸沉回到京城就不是簡單的述職,其中蘊含著極大的風險。
至少到目前為止,陸沉沒有正面對抗朝廷中樞的實力。
蕭望之淡淡一笑,濃眉微挑:“天子可以下旨召你回去,我自然也可以封還這道圣旨。”
陸沉不禁動容。
望著年輕人臉上的感激之色,蕭望之溫聲道:“我這樣做不止是因為我和你爹的交情,更重要的是你如今在我麾下領兵。倘若你真的觸犯朝廷王法,我可以為你上表求情,但是不一定會為你硬頂圣旨。但是你什么錯都沒有犯,在戰事中盡心盡力舍生忘死,我若是不能保住你,將來如何統御這十萬大軍?”
他的話合情合理,也是一方統帥該有的決斷,但陸沉仍然誠懇地說道:“多謝蕭叔照拂。”
蕭望之微微頷首,繼而分析道:“不過以我對陛下的了解,他應該會將這件事暫時擱置,再加上有雷澤大捷的加持,他做到這一點不難。陛下從登基之初便在籌謀北伐,這十多年來給了邊軍足夠的支持,可謂從一而終矢志不改,因此你的身世謠言或許會成為他心中的一根刺,可暫時不會動搖他的決心。既然如此,他就沒有必要敲邊鼓弄小手段,不如一心一意地支持邊軍繼續向前。”
陸沉總算放下心來,其實這段時間他并非被動等待,從泰興府到來安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局勢的變化,并且和陸通商議過提前做好天子翻臉的準備。
最壞最壞的打算,那就是陸家被迫遷北,去寶臺山里投靠七星幫。
當然這個可能性很低,至少蕭望之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陸家被逼到這個程度。
他抬眼望著對面的中年男人,輕呵一聲道:“正如蕭叔所言,這件事會在天子心中留下一根刺,將來他肯定會將我召回京城。”
“此一時彼一時也,不可一概而論。”
蕭望之端起旁邊的茶盞飲了一口,微笑道:“你在戰場上表現得越好,你在軍中的威望便越高,這不是文人之間相互吹捧出來的虛名,而是實打實的號召力。換句話說,只要這一戰成功收官,我軍完全收復東陽路,那么你在淮州軍里永遠有一席之地。值此大爭亂世,你的價值不言而喻。你也不必太過忌憚中樞,他們如果有能力早就將我宰了。”
陸沉不禁啞然失笑。
蕭望之繼續說道:“你以為朝堂上那些文官對我看得順眼?你和楊大帥之間的關系只是謠言,他們就上躥下跳煽風點火,我可是楊大帥親手帶出來的武將。雖說當年楊大帥找了個理由將我攆到淮州,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陸沉感嘆道:“這也是我另外一個擔心的問題,江南世族反對北伐,不愿繼續掏銀子支持邊軍,他們肯定會利用這個機會在天子面前進讒言,說不定還會弄出很大的動靜。”
“想不想做和能不能做到是兩碼事,這之間隔著很遙遠的距離。”
蕭望之神色淡然,卻又隱隱透出幾分霸氣:“當年河洛失陷,淮州勢危,只有我率領的鎮北軍可以在野外和景軍一戰,最終也是依靠我的鎮北軍守住來安防線。后來五六年的時間里,景軍帶著燕軍反復侵襲淮州,是我組織軍隊將他們一次次打回去。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朝中再沒有人提過我和楊大帥之間的關系。”
陸沉信服地說道:“我明白了,終究還是要自身有足夠的底氣才行。”
蕭望之思忖片刻,緩緩道:“李道彥活著的時候,你回京城不會有什么危險。”
陸沉心中微動,想不到對方和他在這方面的看法有著驚人的一致。
他斟酌道:“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左相雖然反對北伐,但他應該更不愿意看到朝堂出現太大的動蕩。”
“沒錯。”蕭望之點了點頭,神情復雜地說道:“人心很復雜,不是每個人都能看明白中樞和邊軍相互依存的關系。有人以為中樞可以對邊軍隨意喊打喊殺,有人則天天擔心邊軍勢大難制最終外強中干,這兩種想法都很片面。至少在景朝依然強勢的時候,中樞和邊軍會處于偶爾對立、基本一體的狀態。李道彥看得明白這一點,而且也只有他能鎮住那些江南士族。”
“可是我總覺得不能將希望寄托在某一個人的底線上,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改變想法。”
談話至此,陸沉終于稍稍透露一絲對未來的想法。
“你口中這個他,恐怕不僅僅是指左相李道彥吧?”
蕭望之目光炯炯,旋即淡然一笑:“回到最初的話題,想要別人忌憚卻又克制,你必須具備足夠的實力。在眼前的局勢下,淮州邊軍和我本人便是你的底氣和后盾,無論誰想要對你動手,都必須考慮隨之而來的報復。但是歸根結底,你需要打造自己的根基,其實你已經在這樣做了,不是嗎?”
堂內忽地陷入安靜,唯有火盆中精炭燃燒的聲音。
關于對未來的規劃,陸沉心里一直在思考和修正,他對林頡表露過冰山一角,對陸通說得更多一些,但是沒有在蕭望之面前提過。
這并非出于不信任。
蕭望之的聲音悄然響起:“先前你在寶臺山中領兵擊潰燕軍,卻沒有按照既定計劃帶兵南下,我便知道你不想讓七星軍折損實力。換而言之,你對天子和中樞心懷忌憚,本能地想要建立一種防御態勢,好讓自己擁有足夠自保的能力。”
陸沉默然不語。
蕭望之面帶微笑地望著他,緩緩道:“當時我沒有細問,只是心里覺得很好奇,你年紀輕輕為何會有這么高的警惕性?為何篤定天子和中樞不值得信任?以你當時所處的層面,頂端的波詭云譎應該波及不到你,畢竟你頭上還有我在頂著。”
“這種戒備和警惕源于何處呢?我思來想去,應該和你自身沒有關系,那就只能從你爹身上尋找答案。你對南邊的防備心態證明你爹心里藏著事,而且是會引來殺身之禍的秘密,于是我繼續往前推,不經意間便想起十四年前河洛城里那場大火。”
蕭望之的語調一直都很平靜,但是陸沉心里已經涌起波濤。
中年男人伸手拿起火鉗撥弄著盆里的精炭,緩緩道:“其實我也一直很好奇那場大火,先帝怎么看都沒有舉火自焚的勇氣,所以……那場火是你爹的手筆。”
陸沉望著眼前的火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明天加更,陪書友們跨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