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陰城外,鳴金聲漸次響起。
東陽路大將軍李守振披甲佩刀站在城樓下,望著城下從容撤退的淮州軍各部,論理他應該為燕軍守住汝陰而感到振奮,但是他的心情依舊沉郁,無論如何都輕松不起來。
繼前日首次攻城無功而返之后,今天是淮州軍第二次鎩羽而歸。
敵軍看似很難威脅到堅固的城門,李守振卻能感受到對方施加的如山壓力。
在這兩次守城中,燕軍表現得還算頑強,一方面是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他們并不清楚汝陰的戰略地位有多么重要,但他們知道若是守不住這座城池,在外面全是淮州軍的境況下,他們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
另一方面則是李守振宣布了非常明確的軍令,畏怯避戰者立斬,奮勇殺敵者重賞。前者由軍中督戰隊執行,后者則是守住城墻后現場發放賞銀。這些銀子的來源當然不是李守振掏出自己的家底,而是由城中富商巨賈不情不愿拿出來的犒賞。
雙管齊下,燕軍的表現確實有所提升,堪堪擋住淮州軍如潮水一般的攻勢。
這對燕軍來說并不容易,因為淮州軍此番準備齊全,大到各種攻城器械,小到士卒們的甲胄軍械,無一不是精良之選。兼之這幾個月淮州軍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如今面對東陽路最后一座堅城,他們的氣勢正值巔峰,自然會讓燕軍壓力倍增。
好在最終還是守下來了……
李守振心中暗暗一嘆,巡視各處親自監督戰后嘉賞。
與前天領到賞銀之后滿城歡呼相比,今天的燕軍明顯沉默了些。
原因很簡單,前天淮州軍首次攻城,試探的意味更加明顯,因此燕軍沒有出現太多的傷亡。
但是今日不同,即便燕軍占據居高臨下的優勢,在淮州軍通過投石車進行長時間的轟擊之后,漫卷而上的銳卒依然給燕軍來了一次相當恐怖的下馬威。
放眼城墻各處,血跡斑斑,哀聲隱隱。
李守振輕吸一口氣,避開那些受傷士卒凄慘的目光,然后走下城墻,旋即召集大部分中下層將官。
人群之中,溫希光和其他一些原本賦閑在家的將領站在一起。
在那次戰前軍議上,李守振決定讓這些將領隨軍作戰,當然他們沒有指揮權,只是在守城戰中熟悉對應區域的士卒,并且帶領自己的親兵和隨從協助守城,以作后備之用。
李守振環視眾人,目光在溫希光滿身血污的戰袍上微微停留,眼神不由得柔和幾分,然后對眾人說道:“諸位,淮州軍這兩次攻勢只是開胃菜,接下來才是考驗我等的時刻。如今我軍已經退無可退,汝陰城便是我們最后的防線。”
眾將齊聲應下,只是這聲音多少顯得底氣不足。
李守振對此并不意外,語調稍稍加重:“本將希望你們記住,值此生死存亡之際,不論是誰怯戰畏縮,本將不管你以前有多少功勞,亦或是在京城有怎樣的背景,盡皆以軍法論處,都聽清楚了沒有!”
眾人心中一凜,連忙高聲應道:“末將遵令!”
李守振一個個看過去,最后還是給他們稍稍透露了一點消息:“蕭望之手中兵力有限,他不可能長時間維持高強度的攻勢,只要我們能頂住接下來這段時間,他便只能以圍困為主。城內糧草軍械充足,堅守一年半載沒有任何問題。而且,我軍還有后手,因為要保密暫時不能告訴你們,但是本將可以明確地告訴伱們,這次我軍不僅要守住汝陰,還要反敗為勝生擒蕭望之!”
雖然李守振在個人能力上有所欠缺,但他有一個優點那便是從來不會虛張聲勢,堂內眾將對此了如指掌。
因此在他說出這番話后,很多武將的眼神亮了起來,原本濃重的憂色稍稍褪去。
李守振見狀便滿意地說道:“行了,都去做事吧,用心看顧城防,將來不會少了你們的軍功。”
眾將連忙拱手應下,這一次他們的聲音顯得較為振奮。
溫希光自然也是其中一員,他和旁人一起走出大將軍府,與幾名相熟的將領道別之后,便帶著親兵返回東城的溫宅。
他的妻子孟氏今年三十二歲,為他育有二子一女,幼女今年才五歲,粉雕玉琢如瓷娃娃一般可愛。
溫希光在孟氏的侍奉下洗漱更衣,一大家子人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席間他一改往日威嚴的姿態,逗得小女兒咯咯笑個不停,又溫和地勉勵了一番兩個半大小子,讓他們頗為受寵若驚。
夜間,汝陰城外漸漸陷入靜謐,城頭上值夜的軍卒卻不敢大意,防止淮州軍突然展開夜襲。
溫家內宅,孟氏望著窗前靜坐的溫希光,近前柔聲道:“老爺。”
溫希光轉頭望著她,淡然道:“何事?”
“自從去年那件事之后,老爺便一直悶悶不樂,妾身知道老爺不是因為敗仗煩心,而是因為一些……唉,妾身不知該如何說,只是希望老爺不論做出任何決定,還請稍稍顧惜家中的孩兒。”
孟氏作為溫希光的枕邊人,雖然從來不去打聽他在外面的事情,但是十幾年朝夕相處,她自然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他這段時間的古怪。
溫希光微微一笑,抬手輕拍她的手背,寬慰道:“不必擔心,我心里有數。這一次對于我們溫家、你和我以及孩子們來說,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再者,這世上沒有絕對安全的時候,想要獲得必然需要承擔一些風險。”
孟氏其實聽不懂這番話的深意,她也不想了解丈夫這段時間的謀劃,聞言勉強笑著說道:“無論如何,還望老爺珍重自身。”
“好,放心便是。”
溫希光點了點頭,又道:“你先去睡吧。”
孟氏便走向內間,溫希光獨坐片刻,忽地起身將窗戶拉開一小半,感受著初春夜里撲面而來的寒意,凝望著外面深沉的夜色,他眼中不禁泛起幾分凜冽之意。
與此同時,在大將軍府南邊不遠處的一套普通院落里,馮孝文坐在桌邊,面前是一柄鋒利至極的匕首。
室內一燈如豆,光線頗為昏暗,隱約可見陳設極其簡單。
他左手握著一塊軟布,耐心地擦拭著匕首,動作極其細致。
回首往事,他依然清晰記得那一天離開家人、孤身赴北的情形,這一晃便是七年。
在這七年里,他憑借自身的能力,從一個無名小卒成為東陽路大將軍府的屬官,一步步走到李守振的面前,逐漸取得對方的信任。
他在人前謹小慎微處處小心,不敢行差踏錯一步,時刻與人交善謙卑處世,這七年歲月宛如漫漫長夜,永遠看不見天邊那一抹微光的出現。
直到今時今刻。
馮孝文深吸一口氣,將匕首放進皮套之中,這一刻他眼中精光熠熠,于這昏暗的室內就像是可以刺痛旁人雙眼的銳利刀光。
城外淮州營地,中軍帥帳。
燈火通明,一眾虎將兩側而坐,卻沒有人發出丁點聲音。
蕭望之身居帥位,手中握著幾份緊急密報,其中一份來自燕國京畿之地的共城,陸沉領軍連戰連勝,已經攻占共城繼續進兵堯山關。
如今景軍數千步卒和三千騎兵駐守堯山關,顯然要在這里擋住淮州軍前進的腳步。
看著密報中陸沉對于景軍主帥心理的分析,蕭望之面上浮現淡淡的欣慰之色。
其余幾份則是最近各處關鍵地區的情報匯總,蕭望之逐一看完,然后將這些密報交到親兵手中,環視眾將道:“明日休整一天,后日務必拿下汝陰城。”
這個命令其實有些不近人情,因為像汝陰這種堪稱一地樞紐核心的堅城,正常情況下圍困幾個月都不一定拿下來。
雖說在前兩次的攻勢當中,淮州軍表現得十分勇猛,但是燕軍軍心沒有潰散,想要一蹴而就非常困難。
帳內眾將心里多了一些壓力,但是此刻沒人遲疑推脫,盡皆凜然道:“末將領命!”
蕭望之轉頭望著左首第一人裴邃,語調溫和卻又不容置疑:“后日由鎮北軍主攻東門。”
裴邃心中一動,在前兩次攻勢中,鎮北軍一直負責燕軍防守最堅決的南面城墻,蕭望之這個變陣的決定顯然不是懷疑鎮北軍的實力。
一念及此,他帶著幾分期待地問道:“大都督,是不是東門那邊有策應?”
蕭望之沒有刻意隱瞞,頷首道:“沒錯。”
裴邃大喜,當即表態道:“請大都督放心,末將一定能率軍進入汝陰城!”
其他將領不由得浮現羨慕的神情。
蕭望之道:“這次若是辦砸了,你就滾去東海府刷一輩子馬,再也不要回來了。”
裴邃尷尬一笑,起身道:“末將在此立下軍令狀,后日若是無法攻入汝陰,末將愿提頭來見!”
“本督只要汝陰城,要你的腦袋有何用處?難道還能當做酒壺使用?”
蕭望之罕見地開了一句玩笑,然后對眾將說道:“打不下汝陰城,我軍就會陷入難以預知的危險境地,所以此戰只許勝不許敗,記住了沒有?”
“是!”
眾將齊聲響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