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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將在外】

  江南,永嘉城。

  織經司總衙,那座守備森嚴、匯聚齊朝各地機密信息的院落之內,相較尋常男子顯得有些清瘦的羊靜玄望著桌面,那是一封來自江北的最新戰報,由織經司淮州檢校蘇云青親筆寫就。

  正常情況下,無論蘇云青還是其他外任官員,他們的密報都會經過這座院落里的掌事審核歸檔,再由提舉秦正決定是否呈遞御前。

  只有在十萬火急的時刻,外任官員的奏報才會直接送進宮里。

  羊靜玄如今全權負責淮州司的情報匯總,與蘇云青直接對接,因此他對淮州北邊的戰事進展非常了解,雖然他基本沒有離開過這座衙門,但他幾乎是全程旁觀蕭望之和陸沉一路攻城拔寨。

  望著這份密報上的字跡,羊靜玄眉頭微皺。

  沉思片刻之后,他將這份密報裝進一個袋子里,然后起身將其放到一摞即將拿去焚毀的卷宗之中。

  等他剛剛做完這一切,外面便響起丫鬟們恭敬的聲音:“見過大人。”

  羊靜玄扭頭望去,只見秦正繞過屏風走進來。

  他連忙上前行禮,鎮定地說道:“舅舅。”

  秦正微微頷首,環視屋內各處,目光落在整潔的大案上,淡然道:“蘇云青是不是有份密報送來?”

  羊靜玄一怔,搖頭道:“外甥未曾收到。”

  秦正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的雙眼。

  如今邊軍在北邊連戰連勝,天子對邊疆戰事自然極其關注,幾乎每天都會詢問秦正是否有最新的戰報。

  今日一早,秦正便得到心腹的稟報,淮州司一封急報已經送到總衙,因此他才特意來一趟,想著帶上那份戰報去宮里面圣。

  只不過……

  舅甥二人對視片刻,羊靜玄垂首道:“舅舅,那份戰報不能送進宮里,更不能讓朝中那些大人知曉。”

  秦正不急不緩地問道:“為何?”

  羊靜玄很清楚自己這位舅舅的心思極其敏銳,于是只能返身去將那封隱藏的戰報拿出來,然后交到秦正手中,同時說道:“北伐之戰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如果讓上面那些人知道陸沉的冒險之策,他們肯定會極力反對,說不定陛下也會改變心意。”

  秦正匆匆一掃,便已明白羊靜玄這番擔憂的原因。

  他將戰報合上,望著外甥略顯倔強的神情,搖頭嘆道:“靜玄,我不太明白你為何會如此偏向于陸沉。若我沒有記錯,你們壓根沒有見過面。”

  羊靜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第一次見到陸沉這個名字,是前年蘇云青送來的歸檔記錄,上面記載著陸沉的家世背景和生平履歷,以及蘇云青為他爭取到的干辦一職。

  再往后便是陸沉在軍中崛起,一次又一次為大齊建立功勛。

  良久過后,羊靜玄抬頭望著自己的舅舅,目光略顯銳利:“其實外甥也不太明白,舅舅明明是堅定地擁護北伐,為何不肯給蕭都督和陸都尉不遺余力的支持?”

  “支持?”

  秦正搖頭笑了笑,緩緩道:“蕭望之如今是從一品淮州大都督、超品郡公之爵,手握淮州九軍十余萬兵馬。陸沉弱冠之齡,職、勛、爵應有盡有,而在兩年前他只是白身商賈之子。誠然,這些都是陛下對他們的恩賞,與我沒有太多的關聯,可你這兩年整理北地情報,應該知道織經司給他們提供了多少助力。”

  羊靜玄不禁微露愧色。

  秦正這話沒有絲毫夸大,北伐戰事進展如此順利,織經司付出了多少人力和心血外人并不知曉,但是羊靜玄很清楚,他還知道為了保證蘇云青有足夠的人手,秦正往北邊派去大量精銳。

  織經司四大檢校,如今蘇云青手里的人才已經遠遠超過其他三人,是名副其實的實權第一。

  秦正繼續說道:“伱覺得邊軍將士很不容易,朝廷不能拖他們的后腿,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蕭望之和陸沉的決定是不是一定正確?”

  羊靜玄低聲道:“可是這兩年邊軍從未敗過。”

  “罷了。”

  秦正輕嘆一聲,又道:“暫且不爭論誰對誰錯,但是你今天的舉動已經犯了織經司的大忌,不要再有下次了。”

  羊靜玄垂首道:“是,舅舅。”

  秦正望著他此刻的姿態,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個苦命的妹妹,語氣稍稍放緩道:“你以為將這份戰報藏起來或者毀掉,宮里就不會知道北邊的情況?左相等人就會變成睜眼瞎?靜玄,織經司雖然掌握著最便捷和通暢的消息渠道,但我們不是唯一,明白了嗎?”

  羊靜玄心中一凜,立刻領悟他這番話里的真意,老老實實地回道:“舅舅,外甥知錯了。”

  秦正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在前往皇宮的路上,他坐在馬車中閉目養神,腦海中浮現出那封戰報的內容。

  這個陸沉真是膽大包天,蕭望之居然會同意他的設想,難道他們就沒有考慮過京中會因此掀起怎樣的風浪?

  等他來到文德殿東暖閣,拜見天子之后,立刻便感覺到左相李道彥朝自己投來一瞥。

  秦正自然明白這個眼神的含義。

  御案之后,李端面帶笑意地問道:“秦提舉,北邊戰局可有進展?”

  雷澤大捷的余波漸漸散去,朝野上下都在期待淮州軍順利光復東陽路,完成十四年來首次收復大片故土的壯舉。

  因為邊軍的卓越表現,李端聲望大漲,各項政令暢通無阻,這在過往是很罕見的狀況,因此他的心情格外暢快,就連那抹關于陸沉身世謠言的陰霾也可以暫時忘卻。

  秦正垂首低眉,輕咳一聲道:“啟奏陛下,織經司淮州檢校蘇云青今日來報。雷澤大捷之后,淮州都督蕭望之親領主力繼續北進,逐漸掃清東陽路首府汝陰城外圍的據點,目前正在圍攻汝陰。與此同時,蕭望之任命銳士營都尉陸沉為西路軍主將,率銳士營、來安軍、飛云軍、盤龍軍持續西進,連克清流關和饒陽城,正朝舊都挺近。”

  殿內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在秦正說到前面那一半的時候,李端和數位重臣頻頻頷首,然而當他說完陸沉的動靜,眾人不由得面色微變。

  “陛下,陸沉這是被先前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輕敵冒進,驕兵必敗!”

  執掌北衙六軍的上將軍王晏當即出班稟奏,語調鏗鏘有力。

  曾經挺身而出支持北伐的南衙大將軍劉守光神情凝重,緩緩道:“臣附議。”

  樞密正使郭從義輕嘆道:“蕭望之怎能同意如此冒險的決議?他們只要穩扎穩打步步推進,光復東陽路唾手可得,有何必要行險開辟西線戰場?”

  幾位手握軍權的武勛第一時間表達對陸沉和蕭望之的不滿,甚至不需要那些文臣引經據典,而這一次右相薛南亭也沒有力挺邊軍,主要是陸沉的想法委實突兀。

  李端聽著眾人的意見,并未直接給出自己的看法。

  還于舊都這四個字,朝廷已經喊了很多年,在坊間可謂人盡皆知,但是在朝堂上尤其是在這些重臣心里,其實是一個很敏感且尷尬的話題。

  當然,眼下的問題不在于遷都的麻煩,而是這些武勛重臣不相信陸沉可以打下河洛。

  令人不安的靜謐之中,李端看向樞密郭從義,面無表情地問道:“郭樞密不看好邊軍此戰?”

  郭從義正色道:“陛下,臣絕對不懷疑蕭、陸二位的能力,但是臣認為一切要從實際狀況出發。以淮州軍目前擁有的兵力,吃下東陽路都稍微有些勉強,更何況還要考慮應對景朝的反撲。這個時候陸沉帶著一部分兵力冒險進攻河洛,臣就算陸沉領兵之術天下無雙,只帶幾萬兵力就能打下河洛,然后他如何能守住?”

  李端道:“朕可以調南衙諸軍北上。”

  “陛下,恕臣直言,這根本來不及。”

  郭從義神情凝重,誠懇地說道:“首先,永嘉距離河洛兩千余里,等南衙各軍趕過去,路上至少需要兩三個月,這段時間足夠偽燕和景國反應過來,并且以絕對的優勢兵力奪回河洛。其次,臣支持蕭望之收復東陽路,是因為此地和淮州相連,他可以從容制定守御措施。河洛卻不同,至少我朝目前還沒有能力將河洛、京畿之地、東陽路和淮州連成一片。”

  李端的目光不由得晦澀起來。

  郭從義繼續說道:“最后,這些推斷是建立在陸沉可以收復河洛的基礎之上。臣不看好他能做成這件事,因為河洛城里還有幾萬景軍,用來守城綽綽有余。假如陸沉這支西路軍被拖住,我軍短時間內根本來不及救援,而一旦他陷入敵人的包圍乃至被擊敗,這會動搖到邊疆的局勢,甚至有可能導致全盤盡輸,將先前的勝果拱手送出!”

  李端沉默良久,緩緩道:“樞密希望朕如何做?”

  郭從義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臣斗膽,懇請陛下降旨陸沉,命他立刻率軍撤回東陽路境內,協助蕭望之光復全境,最多只需要守住清流關即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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