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城外,大軍列陣。
從淮州軍的陣型來看,他們稍后主攻的方向應該是河洛的東城,南北兩面則是以襲擾為主。
東面城樓之下,謀良虎鎮定地觀察著下面淮州軍的情形。
對方目前還未發起攻勢,不過和前幾天的沉默對峙不同,今日顯然會爆發一場戰事。
謀良虎雖然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不曾親歷戰場,但眼光和閱歷仍在,自然不會六神無主方寸大亂。
在觀察一段時間后,他接連發出數道軍令,讓景軍各部明確自身的職責,同時兩千余騎兵也做好隨時出城突擊的準備。
這時一名三十余歲的景廉族男子快步登上城墻,來到謀良虎身邊低聲道:“將軍,殿下入宮了。”
謀良虎微微頷首,眼神略顯凝重,問道:“那邊都安排好了?”
來人稟道:“依照將軍的吩咐,四十多名高手隨殿下入宮,百余披甲勇士在宮外等候,還有一千精兵坐鎮左近,可以確保安穩無憂。”
謀良虎應了一聲,心里不知為何泛起些許古怪的感覺。
對于燕國君臣弄出來的勞什子大朝會,他自然嗤之以鼻,敵人都已經兵臨城下,這個時候搞什么群策群力集思廣益,毫無意義而且格外愚蠢。
明明只是一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事情,非要弄成人浮于事虛耗精力。
不過看在燕帝準備在朝會上籌集銀錢犒勞守軍的份上,謀良虎沒有公開反對,反正城防由景軍負責,那些官員老實待在宮里還能讓他落個清凈。
只不過當謀良虎再度看向城外正在出營的淮州軍,他忽然之間想通自己為何會覺得怪異。
在燕國皇帝破天荒召開大朝會的時候,淮州軍于同一天發起首次攻勢。
這是巧合?還是暗藏玄機?
沉思片刻之后,謀良虎對來人說道:“你親自去皇宮那邊盯著,若有意外及時讓人過來傳話。”
“遵令!”
男子領命而去。
謀良虎抬手按著墻垛,將城防安排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并未發現遺漏之處。
他望著城外的敵人,眉頭漸漸皺起,心中默念道:“就算城里有你的內應,我也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本事登上河洛城頭。”
數里之外,淮州軍中軍營地,陸沉收回眺望河洛城的目光,對段作章說道:“段指揮,按照既定安排,今日由來安軍主攻東城。伱們只有一個任務,吸引敵軍主帥的注意力,但是不可攻得太兇,造成自身的過度傷亡。其中細節分寸,由段指揮自行把握。”
段作章拱手道:“是。”
陸沉又對一旁躍躍欲試的宋世飛說道:“飛云軍分兵佯攻南北,南邊只派少數兵力,你親率主力在北城等候時機。待城破之后,飛云軍需要立刻掌控通道。此戰若成,我會親自向大都督為飛云軍請功。”
宋世飛咧嘴一笑,連忙道:“遵令!”
陸沉轉過頭,見盤龍軍都指揮使柳江東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便微笑道:“柳指揮莫急,今日盤龍軍肯定有進城的機會。你部暫時駐于河洛東北角,即來安軍和飛云軍主力之間,等待我的下一步命令。”
柳江東年近四旬,在淮州軍內部資歷不淺,因此裴邃被調任鎮北軍主將之后,由他接掌盤龍軍。
正因為有這樣一份機遇,柳江東更不愿固步自封安于現狀,內心對軍功頗為渴望。
此刻聽到陸沉坦誠的話語,他不由得略顯尷尬地說道:“讓陸都尉見笑了。”
“將軍言重了。今日任務繁重,我等需要勠力同心,方能達成戰略目標。”
陸沉一笑帶過,又道:“諸位,請吧。”
眾將同時拱手一禮,然后大步離去。
陸沉轉身面對肅立的三人,目光依次從冉玄之、李承恩和鮑安面上掃過,沉聲道:“破城之后,鮑安率部立刻沖往偽燕皇宮,李承恩領兵于外圍布防,務必擋住趕來救援的景軍。”
二人朗聲應下。
陸沉微微頷首,旋即和冉玄之目光交錯,笑道:“冉大哥,隨我入城一觀?”
冉玄之其實是整個淮州軍營地內唯一知曉陸沉計劃的人,此刻不禁心旌神搖滿目泛彩,連連點頭道:“求之不得!”
陸沉便對親兵說道:“擊鼓,傳令!”
片刻后,悠揚雄壯的鼓聲響徹天地間,淮州軍各部依照軍令逼近河洛城。
大戰來臨。
稍早一些,北燕皇宮。
文臣班首,御前有座,這便是張璨給予慶聿懷瑾的禮遇。
慶聿懷瑾一禮道謝,隨后安然就座,蕭軍等人就站在她身后。
此舉完全不符合禮教規制,燕國雖然和南齊爭斗十余年,在很多方面依舊承襲齊制。
哪怕這是一個傀儡朝廷,過往也從未有過臣子帶著護衛上朝。
一些相對年輕的大臣皺眉望著這一幕,只是終究沒人出聲駁斥,一方面是因為大部分人對此視若無睹,仿佛慶聿懷瑾就應該是這種排場。另一方面慶聿懷瑾并非燕臣,而是上國景朝尊貴的郡主——燕國建立之初,便對景朝執晚輩禮。
龍椅上的燕帝張璨觀察著群臣的反應,見慶聿懷瑾落座后,從兩位宰相王安和虞藎臣,到品階最低站在遠處的普通官員,沒有一人對此提出異議,他便緩緩松開袖中攥緊的雙手,面上的笑容愈發溫和,心中卻是一片冰寒。
此時他終于體會到父皇臨終前那句話的深意。
“悔不該當初啊……”
如果當初張禮端沒有接受景朝權貴的脅迫成為燕帝,沒有變成一眾門閥勛貴擺弄的傀儡,他們父子二人又何至于過得如此憋屈,京山張家又怎會淪為千古笑柄。
只是這世上沒有后悔藥。
張璨收斂心神,將滿心憤懣和郁卒強壓下去,徐徐道:“眾位卿家,如今南齊邊軍兵臨城下,城中兵力匱乏局勢緊張。朕今日特地召開朝會,便是希望爾等可以獻策獻力,盡快逼退來勢洶洶的敵軍,好讓城內百姓安定下來。”
在入宮之前,幾乎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的議題,無論他們內心如何看待這位沒有實權的天子,表面功夫總得做一做。
故而當張璨話音落地,便有十余位大臣先后出班建言。
然而這些建議大多空泛無當,或是加固城防的陳詞濫調,或是死守待援的平庸之策,不然就是立刻召沫陽路和江北路大軍勤王保駕的荒唐之言。
場面看似很熱鬧,卻充斥著令人不堪忍受的腐朽味道。
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歸責于朝臣們能力低下,根源在于河洛城防的指揮權在謀良虎手中,樞密使龐師古只是掛著主帥的虛名。
他們只知道景軍的大概兵力,對于內部的具體情況一無所知,對城防區域各處的布置兩眼一抹黑。
莫說城外敵軍的詳細情報,這些人連知己都做不到,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一片喧雜之中,慶聿懷瑾平靜端坐,并未因為此間亂象就流露出輕蔑的神情。
蕭軍等人立在她身后,如猛獸一般盯著殿內的朝臣們。
張璨輕咳兩聲,殿內漸漸安靜下來。
他移動視線望著那位年輕女子,溫聲道:“不知永平郡主如何看待城外的敵軍?”
慶聿懷瑾抬起頭,目光清亮又從容,淡然道:“陛下無需憂心。雖說城內兵力僅有兩萬余人,淮州西路軍的兵馬同樣不多。若是野外決戰,外臣不敢在陛下面前打包票,但是我軍作為守城方有很多優勢,敵軍并不具備攻城的能力。在外臣看來,敵軍主將陸沉只是利用眼下的局勢,來河洛城耀武揚威一番,不日便會撤兵。”
她清脆的聲音在殿內傳開,諸多燕國朝臣不禁投去熱切的目光。
與她的容貌風姿無關,而是他們希望能夠在這位天之嬌女眼中留下些許印象,畢竟這是多年來景朝權貴首次公開出現在燕國朝堂上,其中的象征意義極其明顯。
張璨自然也能感覺到氣氛的變化,于是狀若無意地看了一眼距離慶聿懷瑾不遠的次相虞藎臣。
王安卻比所有人都快一步,只見他朝著龍椅上的天子拱手道:“陛下,永平郡主言之有理。只要景朝大軍還在城內,河洛便不會有失。莫說此刻只有數萬敵軍,即便蕭望之和厲天潤皆至,他們也沒有能力攻破河洛。”
殿內肅然一靜。
其實王安這番話不無道理,而且很多朝臣內心都是這般想法,可他畢竟是堂堂燕國宰相,如此公然吹捧景朝軍隊,未免太過露骨且諂媚。
慶聿懷瑾轉頭淡淡看著王安,即便知道他是在為自己造勢,仍然覺得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太心急了,言語中完全忽視張璨和燕國臣民兵卒的存在。
前者倒也罷了,后者卻是有些操之過急。
她并不希望激起那些人的逆反心理,畢竟河洛城以后將會是慶聿氏的封地。
便在這時,另一道冷漠的聲音在王安附近響起。
“若非親耳所聞,下官委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王相這番話傳揚出去,恐怕世人心里都會有一個疑問,王相究竟是咱們燕國的宰相,還是北邊景朝的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