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凜風中,慶聿懷瑾懷著必死之心揮出那一刀。
因為之前身陷嘈雜的太極殿內,全部心神放在慘烈的戰斗之上,她并不清楚城上戰事的變故,但是當她看見淮州軍步卒和騎兵的先后趕到,對于局勢的變化便已大致有了判斷。
當景軍失去城墻的屏障,敵人破城而入,兩邊進入巷戰階段,淮州軍便可發揮兵力上的優勢,對景軍分割包圍逐個殲滅。
眼下謀良虎最明智的選擇是立刻放棄河洛,保全有生力量,等待慶聿忠望領兵回援。
慶聿懷瑾不知道陸沉為何能攻入城內,但她確定對方很難守住河洛,因為對于整個景朝而言,河洛城是輻射及掌控涇河以南區域的核心,這不止是慶聿一族的利益。
一旦河洛有失,景朝會不惜一切代價揮軍南下。
故而謀良虎應該帶兵出城,盡可能避免陷入敵人的包圍,將來自然可以卷土重來。
問題在于她無法脫身,謀良虎便不敢率軍離去,甚至有可能因為投鼠忌器而釀成更加嚴重的后果。
這是慶聿懷瑾無法接受的結局。
更何況她深知景朝和南齊之間的恩怨,那是數十萬條人命結下的血仇,她身為常山郡王之女、景朝的永平郡主,落入敵人手中會有怎樣的凄慘遭遇?
這不需要多么聰慧才能想到答案。
無論公私,擺在慶聿懷瑾面前只有一條路。
從她看見陸沉開始,到她決定向前為止,這短短的時間里她便想明白這些事,因此毫不猶豫地踏上這條路。
光華門外,一幕古怪且詭異的情景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二十余名景廉人此刻的選擇不盡相同,有人踏步向前欲追隨慶聿懷瑾,有人則有心無力停在原地,還有一些人傷勢發作面容猙獰。
另一邊,淮州銳士營三千余騎兵呈半圓形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
陸沉一手勒著韁繩,一手提著長槍,目視前方,神情漠然。
一抹身影沖過五六丈的距離,及至陸沉跟前,騰身揮刀而起。
在慶聿懷瑾啟動的時候,李承恩便已經來到陸沉身旁。
以他接近武榜中冊的實力自然能看出來那女子已是強弩之末,即便是陸沉剛進寶臺山時候的武功都能應對,更不必說在林溪、林頡和尉遲歸的輪番教導下,陸沉的武功進步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
如今李承恩也沒有輕松擊敗陸沉的自信,所以他根本不擔心慶聿懷瑾最后的掙扎會對自家少爺造成威脅,他只是在防備對面那群景廉人當中有隱藏的高手,同時很好奇接下來的場面。
少爺會不會放過那位景朝郡主?
亦或是順著對方的心意將其殺死?
當此時,陸沉抬眼望去,只見慶聿懷瑾高高躍起,身前破綻盡出,眼中是一片冷漠的死灰色。
他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幕,在東陽路境內的官道上,慶聿懷瑾在百余騎兵的簇擁中橫沖直撞,那個不小心擋路的燕國百姓被一頓鞭子抽得皮開肉綻。
雖然兩人已經交手很多次,但其實這才是他們第一次以本來面目相對。
東陽路那次偶遇,慶聿懷瑾身著男裝不施脂粉,陸沉則是喬裝易容而行。
如今再無虛飾。
伴著慶聿懷瑾滿懷求死之意的眼神,還有一道雪亮刀光凌空斬下。
與先前在太極殿中關鍵時刻的凌厲刀勢相比,這一刀雖有玉石俱焚之意,卻少了最重要的東西。
連番苦戰至此,慶聿懷瑾已然力竭,不是她心懷雜念亦或瞻前顧后,而是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故而這一刀有恨、有傷、有怒、有悲,唯獨沒有必殺之氣。
眾目睽睽之下,陸沉手腕一轉,長槍燎原而起,毫無阻礙地擋開慶聿懷瑾的長刀,然后便見他右手前移半尺,左手握住槍尾,發力朝前一拍!
槍身砸在慶聿懷瑾的肩頭,李承恩清晰地看見這女子半邊身體瞬間癱軟。
下一刻,慶聿懷瑾倒飛而出,砰地一聲砸在青石地面上,繼而朝后滑出接近一丈的距離。
“殿下!”
“齊賊!”
幾聲怒吼從那些景廉人口中噴出,但是他們根本無法接近慶聿懷瑾,因為在陸沉出手之后,李承恩便帶著百余騎突擊踏前,將他們和慶聿懷瑾隔開。
慶聿懷瑾被陸沉一槍拍下,縱然他留了幾分力,她依舊受了不輕的傷,但是這位景朝郡主即便嘴角溢血,依舊咬牙不吭一聲,嘗試著掙扎爬起來。
陸沉提槍策馬而行,來到她身旁暫停,雙眼望著前方的光華門,淡漠地道:“如果你不是景朝郡主,我不會給你出刀的機會。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扮演倔強姿態,伱能活著是因為你的身份。如果你非要尋求自盡,我會扒光你的衣服,將你吊在河洛城頭供千萬人觀賞。對了,想必你們景廉人對這種手段應該很熟悉。”
“陸……沉……”
慶聿懷瑾拼命仰起頭,雖然只說出兩個字,卻像是帶著無盡的怨毒之意。
“我打算用你從慶聿元帥那里換點好處,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些,不然我會讓你們慶聿氏淪為所有景廉貴族口中的笑話。另外,站在敵人的角度,我覺得你應該好好活著,將來才有找我報仇的機會。”
陸沉低下頭,冷峻的目光不帶半點情緒波動。
慶聿懷瑾直視著他的雙眼,唇邊緩緩浮現一抹凄然的冷笑。
“很高興你可以同意我的請求,麻煩郡主自己站起來,陪我一起收拾殘局。我知道你們慶聿家的內功另有玄妙,而且方才我那一拍只用了三分力,于你而言不算致命的傷害。”
陸沉語調平淡,繼而道:“你足夠配合,我保證你可以完好無損地回去,而且不會受到任何折辱。但是你若不配合,我只能將你扒光衣服吊在城頭上。”
“夠了!”
慶聿懷瑾面若冰霜,低聲吐出兩個字,然后艱難而又緩慢地爬起來。
陸沉不再言語,徑直策馬向前。
周遭皆是淮州鐵騎,慶聿懷瑾卻視若無睹,眼中只有陸沉的背影。
如果目光能夠化作利劍箭,想必陸沉的后背早已千瘡萬孔。
下一刻,陸沉的聲音再度傳進她耳中,卻是對蕭軍等人而言:“跪地而降,暫時免死。負隅頑抗,格殺勿論。”
“要殺便殺!有種現在就殺!”
縱然身上負傷多處,鮮血不知流了多少,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之境,蕭軍依然高昂著頭顱,渾然不懼。
其他景廉族高手雖未開口,但是他們并肩站成一排,滿面慷慨激昂之色。
這些人作為慶聿一族最核心的力量,不論有無官職武功高低,自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陸沉目光微凝,悠然道:“很好,那我就先殺了慶聿懷瑾,當著你們的面殺了她。”
蕭軍等人頓時色變,他們被這些騎兵擋住視線,看不見后面的情形,但是方才慶聿懷瑾被陸沉一槍拍飛,他們都已瞧見,哪里還有膽量去賭對方有沒有這個殺心。
“跪下!”
李承恩一聲暴喝,百余騎同時向前。
哐啷之聲響起,蕭軍第一個丟掉手中的兵器,無比屈辱地雙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顫聲道:“請將軍放過我家郡主,小人愿以命相抵。”
“你的命不夠。”
陸沉的聲音冷漠而又決然。
片刻之間,所有景廉族高手盡皆棄械投降。
陸沉微微頷首,扭頭看向慶聿懷瑾:“郡主,請履行你的承諾。”
慶聿懷瑾不知自己何時承諾過,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軟肋已經被對方洞悉。
她不懼死,敢于求死,可她無法想象若真如陸沉所言,自己以那副姿態出現在世人面前,會帶給慶聿家怎樣的恥辱。
從小到大,她不知見過多少窮兇極惡之人,剜人心肝佐酒者亦有之,然而那些人無論如何惡貫滿盈,都很難讓她心緒泛起波瀾。
唯獨今時今日,這個來自南齊淮州的年輕人輕描淡寫幾句話,便讓她感覺到寒意浸體。
宛如九幽煉獄的惡魔。
縱然心中百折千回,慶聿懷瑾并未在面上顯露出來。
聰敏如她,又怎會不知在陸沉這種人面前,故作姿態沒有任何意義,只能自取其辱。
因此她漠然地緩步走過來。
陸沉便對旁邊說道:“承恩,給永平郡主一匹馬,你在旁邊看著些。”
“遵令!”
李承恩動作迅速,很快便給慶聿懷瑾調來一匹坐騎。
慶聿懷瑾心如明鏡,陸沉這當然不是在關心她,而是提防她還有后手,所以作此安排。
她沒有見過李承恩,卻知道這個年輕武將的身份,對方是陸沉最信任的人之一,雖然年輕卻處事沉穩又武功高強,派他來監視自己最為恰當。
慶聿懷瑾在李承恩的協助下,略顯艱難地爬上坐騎,然后來到陸沉身旁,依舊一言不發。
陸沉抬眼望著高聳的皇宮門樓,淡淡道:“走吧。”
銳士營騎兵開始入宮,而柳江東率領的盤龍軍此刻也已抵達宮外,正往各處路口布防。
慶聿懷瑾面無表情策馬前行,這時耳邊忽然傳來蕭軍的一聲哀號:“麻產!”
她猛地勒住韁繩,立刻扭頭望去。
人群之中,蕭軍扶著旁邊男子的身體,此刻才發現他的胸腹要害有一道深深的傷口,雙目圓瞪已然氣絕。
旁邊景廉族高手無不滿面哀絕之色。
因為視線被隔開,慶聿懷瑾看不見那邊的境況,但是從蕭軍悲痛的聲音便知道發生何事。
她很想過去看看,但是李承恩用眼神明確表示不行。
“麻產?”
陸沉不為所動,緩緩道:“從你的反應來看,此人應該是你最忠誠的手下之一,就這樣死了確實會令你難以接受。不過,我希望郡主可以保持冷靜,因為類似的事情以前有現在有,將來還會發生,你應該學會如何克制情緒。”
“你的面目很可憎。”
這是慶聿懷瑾長時間沉默之后說出來的第二句話。
陸沉搖了搖頭,冷聲道:“殺人者,人恒殺之。當初你們景廉人肆意屠城的時候,肯定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淪為砧板上的魚肉。”
慶聿懷瑾沒有再開口。
于她而言,口頭上的爭論沒有意義,更何況此刻她的生死完全掌握在對方手里。
她只是轉頭看了陸沉一眼。
然后用淋漓的鮮血將此人的名字一筆一劃刻進心里。
昨天少的一章加進補更,現在欠的章數從19更變為20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