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侯之爵?”
李端神色沉靜地復述著王晏的話。
王晏誤以為天子反對這個提議,便恭敬地解釋道:“陛下,依臣看來,陸沉此戰有三件大功,非國侯之爵不足以封賞。”
李端挑眉問道:“哦?哪三件?王卿細細說來。”
王晏鎮定心神,徐徐道:“其一,根據淮州蕭都督先前呈遞的軍報可知,北伐之戰起于去年深秋,整體戰略謀劃出自陸沉之手。臣等不會忽視蕭都督的主導定策之功,但是也不能遺漏陸沉嘔心瀝血的付出。如果沒有這個年輕人的奇謀妙策,北伐之戰不會如此順利。”
這番話一出口,許多重臣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之前他們只知道邊軍連戰連勝,陸沉肯定會在其中發揮作用,究竟是怎樣的作用卻不得而知。
如今王晏披露樞密院的些許機密,眾人才明白陸沉不止是一員沖鋒陷陣的驍將,北伐軍略竟然出自他的手筆。
這樣一來,二十歲的國侯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王晏繼續說道:“其二,陸沉率銳士營屢次上陣沖殺,幾場關鍵戰役都有他的身影。吹響北伐號角的夜襲涌泉關之戰、殲滅偽燕東陽路機動力量的宛亭之戰、擊潰景軍主力的雷澤大捷,乃至如今克復河洛,陸沉都有著上佳的表現以及扎實的軍功。”
李端頻頻頷首,看得出來他非常認可這些評價。
王晏看了天子一眼,又道:“其三便是克復河洛,讓大齊的旗幟重新飄揚在河洛城頭,此舉無疑會極大地提振民心軍心,同時讓江北大地的百姓知道大齊沒有忘記他們。單論意義深遠這一項,克復河洛甚至要超過收復東陽路全境。”
“陛下,基于以上三點,臣認為陸沉理應加封國侯之爵!”
他躬身一禮,態度極為誠懇,以至于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捧殺陸沉,還是真心實意提攜后輩。
所有朝臣都在等待天子的反應,然后才能做出更加穩妥的選擇。
李端忽地發出一聲意義難明的輕嘆,然后說道:“今日送來京城的不止是一份捷報,還有銳士營都尉陸沉的親筆奏章。”
李道彥忽地抬頭,那雙老眼之中精光微露。
李端轉頭看向肅立在旁的大太監呂師周,點頭道:“念吧。”
“是,陛下。”
呂師周垂首應下,轉身面對朝中重臣,從袖中取出那本厚厚的奏章,一絲不茍地念出來。
“臣陸沉謹奏:陛下,淮州軍和靖州軍將士沒有辜負您的厚望,不僅收復了東陽路,還將河洛城奪回來了!臣這封奏章寫于攻破河洛的當晚,迫不及待想要將這個喜訊送到京城,因此奏章由臣本人所寫,絕對沒有找他人代筆。只是臣沒有讀過多少書,比不上朝中的大人們,還請陛下不要責怪。”
肅穆的東暖閣內,有人甚至忍不住發出笑聲。
李道彥面帶微笑地搖搖頭,薛南亭則佯怒道:“真是胡鬧。”
“右相勿要見責。”
李端溫和地說道:“他終究年輕,而且確實沒有正經考過科舉,言辭難免粗疏。”
群臣不由得心中喟嘆,天子對陸沉的欣賞和青睞幾乎擺在面上,此時此刻語氣中明顯帶著為其驕傲的意味。
呂師周等天子話音落地,繼續念道:“有幾個好消息,臣想馬上告訴陛下。偽帝張璨在河洛城破的當天,在宮中大開殺戒,讓禁衛軍屠殺偽燕朝臣,當場殺死二百余人,偽帝亦血濺三尺,偽燕朝廷已經癱瘓!從今日過后,這世上再無偽燕之國,恭賀陛下!”
又是一道驚雷落在殿中,很多朝臣甚至不敢相信。
北燕竟然亡國了?
眾人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完全合乎情理。
河洛城破,偽帝身死,朝廷癱瘓,這如果還不算亡國,那究竟要怎樣才算?
王晏和郭從義對視一眼,略有些無奈。
他們本以為陸沉比蕭望之更好拿捏,可是如今看來,區區一個國侯之爵未必能打發那個年輕人。
滅國之功,幾人能為之?
縱然北燕只是景朝的附庸和傀儡,可它確實是竊據大齊龍興之地的國家。
聽聞這個喜訊,群臣盡皆山呼萬歲,鼓噪不已。
李端抬手虛按,臉上的笑容愈發濃厚,又朝呂師周示意他繼續念下去。
“陛下,偽帝之所以這樣做,是織經司那些密探們的功勞,臣不敢搶到自己頭上。正因為織經司的謀劃讓偽燕內亂,臣領兵攻略河洛才變得更加順利,臣懇請陛下嘉賞織經司!”
陸沉這番話并未超出群臣的意料,實際上李道彥等人方才便看向秦正。
李端的心情很復雜,他當然知道這件事依然是陸沉的功勞,不過眼下翟林王氏那條線還不能公開,于是便對秦正說道:“織經司做得不錯。”
秦正作為唯二知情的人,此刻神情鎮定,躬身道:“謝陛下稱贊。”
其余重臣很理性地保持沉默,他們寧肯邊軍強大一些,也不愿助長織經司的氣勢。
呂師周繼續念道:“陛下,第二個好消息是臣在攻破河洛的時候,俘虜景朝南院元帥慶聿恭的女兒,永平郡主慶聿懷瑾。”
此時此刻,滿殿重臣已經有些麻木。
“據臣所知,慶聿恭非常疼愛這位永平郡主,臣暫時沒有殺她也不想殺她,準備利用她和俘虜的景軍去找景國交換戰馬。臣大略算過,倘若北邊同意,這次我軍能得到上萬匹優良戰馬!陛下,臣知道這些戰馬該由朝廷分配處置,只是臣想求求陛下,能否將戰馬留在邊軍?”
呂師周的聲音越來越弱,表情亦有些古怪。
前面的話都沒有問題,只是最后這個請求未免有恃寵而驕的味道。
“繼續念。”
李端轉過頭,眼神意味深長。
呂師周心中一凜,連忙打起精神念道:“其實臣這段時間一直在思考,打下河洛之后能否守住?綜合各方面的考慮,臣覺得很難守住,而且會讓朝廷承擔極大的壓力,所以臣打算利用這段時間盡量撈夠好處然后退回東陽路,還請陛下允準。”
“另外,臣想利用慶聿懷瑾的身份逼迫景朝和談,還請陛下盡快選派朝中大臣組成使團趕來河洛,因為臣真的不擅長這種嘴皮子功夫。”
李端輕笑道:“這家伙……眾位卿家,你們覺得陸沉的想法是否可取?”
李道彥緩緩道:“陛下,陸沉此疏雖無詞章華美,卻能夠精準地剖析戰局。臣認為他的判斷非常正確,攻入河洛城足以證明我朝北伐的決心,撤出河洛則是戰略上的最佳選擇。若趁此機會與景國和談,一者可以簽訂和平共處的盟約,二者可以徹底廢棄偽燕,三者能為我朝邊軍爭取到一定的休整時間。”
李端目光微凝,但是沒有否定這位老人的想法,淡然問道:“那依左相看來,誰人可北上負責和談?”
李道彥沉吟道:“老臣拙見,這個人選非御史中丞許大人莫屬。”
許佐,官居御史中丞,曾經在去年某次朝會上一鳴驚人,強硬地扳倒工部侍郎屈豐華。
其人性情剛毅能言善辯,的確是負責國與國之間談判的最佳人選。
李端想了想,頷首道:“許愛卿,這樁重任便交給你了。”
許佐出班領道:“臣必定竭盡全力,不墜大齊之尊,不弱邊軍之威,不負陛下之托!”
“善。”
李端微微一笑,又勉勵了他幾句。
呂師周再度得到天子的指示,看著奏章上最后那幾段話,鎮定心神念出聲來。
“陛下,戰事至此,我軍已經完成既定的戰略目標。臣知道陛下和中樞對邊軍的支持不遺余力,朝中的大人們肯定不希望北伐就此止住,或許他們想讓邊軍一直打到景國大都城外。臣也很想這么做,但是根據臣的淺薄見識來看,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強行拉長戰線很可能導致前功盡棄。”
李道彥和郭從義倒還能把持得住,但是其他大臣的表情明顯透著些許尷尬。
這陸沉究竟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直腸子,還是想方設法都要諷刺后方幾句?
什么叫朝中大臣都希望打到景國大都城外?
呂師周捧著奏章的雙手輕微地顫抖,聲音倒是能保持平靜:“……臣思來想去,覺得北伐應該暫時停一停。收復的疆土需要消化,邊軍兒郎需要休整,朝廷這兩年一直用兵也需要喘口氣。如果朝中的大人們認為臣不思進取,那就讓他們罵臣吧,總之臣認為真的需要停一停,還請陛下裁奪。”
“陛下,邊軍這支拳頭縮回來不是因為害怕景軍,而是積蓄力量揮出更兇狠的一擊。有朝一日,我等軍中男兒終將為大齊平定四海八荒。”
呂師周停了下來。
殿中一片死寂。
薛南亭看著大太監手中的奏章,忽地明白方才天子為何會輕聲一嘆。
中樞很多人千方百計想要打斷北伐的進程,圍著蕭望之和陸沉的軍功做文章,又是明升暗降又是造勢捧殺。
但是眼下陸沉明擺著告訴滿殿重臣,不需要你們絞盡腦汁,邊軍自然會暫時停下。
原因很簡單,現實不容許戰爭永無休止。
正如他那幾句樸實的話語,收復的疆土需要消化,苦戰兩年的邊軍需要休整,朝廷耗費海量的銀錢糧草也需要恢復元氣。
無關私心,此乃公忠體國之言。
兩相比較,難怪天子會喟然作嘆。
滿殿寂然之中,左相李道彥神情復雜地開口說道:“陛下,聽聞陸都尉所言,老臣愧疚難當,想臣等虛度數十年歲,竟不如他這個年輕人看得更加透徹。老臣之見,陛下不妨允準陸都尉的提議,同時朝廷加緊確定對邊軍將帥的封賞,以及維持邊軍現有的架構不變。等邊疆局勢完全穩定,再讓將帥們入京面圣,承沐天恩。”
李端靜靜地看著他,并不意外老人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李道彥的確不支持北伐,但是他從來沒有將邊軍視作仇敵,因為他很清楚如果沒有邊軍的庇護,景朝大軍早就渡江南下,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漂杵。
片刻過后,李端溫和地說道:“便依左相之言。”
朝會結束,群臣走出文華殿。
李道彥抬頭看向初春明媚的陽光,心里忽然一聲哀嘆。
明面上其他朝臣依然對他恭敬無以復加,但是老人很清楚,因為自己在殿中最后那段話,那些世家大族支持的重臣肯定在腹誹他。
這些人啊……
老者身上的官服象征著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但是此刻他的身影略顯寂寥。
便在這時,一道中正平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一只強而有力的手掌攙住老者的右臂。
“老相爺,下官陪伱出宮吧。”
李道彥扭頭望去,落在視線中的是薛南亭棱角分明的面龐。
老者稍顯遲疑,隨即灑然一笑道:“好。”
陽光如霧,大齊兩位宰執并肩而行,他們身后跟著二十余名位高權重的大臣。
這一幕看起來似乎格外和諧。
又帶著幾分若隱若現的寒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