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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公侯相繼】

  皇宮東南角上,有池名為玉藻。

  池畔蘭亭,李端站在闌干旁,手中端著一個青瓷小盞。

  他從里面撥出餌料灑進池子,便見一團團游魚競相踴躍,擺動著細長的身軀上下爭搶。

  “朕不明白。”

  他似在自言自語,身后那位甲胄在身的三旬武將接話道:“陛下不明白什么?”

  李端一手端著小盞,抬頭望著澄澈蔚藍的天空,緩緩道:“朕以為陸沉在攻克河洛之后,會將整個大齊朝廷綁在銳士營的軍旗上,逼迫朕和滿朝公卿為邊軍掏干最后一滴血。河洛對于朕和大齊來說不只是一座城池,它象征著大齊的法統和傳承。先前有心無力,朕還能自欺欺人,但是邊軍將士收復此地,如果陸沉堅持不退兵,朕只能竭盡所有援護他。”

  武將沉默不語,仿佛在思考。

  李端眉眼間浮現一抹茫然,感嘆道:“他有那樣做的理由,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北伐的阻力很大,可他沒有那樣做。陳卿家,你出身于淮州軍,和陸沉有過并肩作戰的經歷,對他應該比較熟悉,不知能否為朕解惑?”

  三旬武將便是南衙振威軍都指揮使陳瀾鈺。

  他冷靜地說道:“陛下,臣覺得蕭都督和陸都尉皆是知兵之人,既然他們認為邊軍需要休整,這個決定便是理所應當。陛下如此說,莫非是對陸都尉不滿?”

  這樣的言語風格與朝堂上絕大多數官員都不同,似乎帶著邊疆的凜冽與灑脫,偏偏李端很喜歡這種風格。

  “不是不滿意,而是很滿意,滿意到朕有些擔憂。”

  李端自嘲一笑,轉頭問道:“你可知道為何?”

  陳瀾鈺微微垂首道:“臣不知。”

  “先前你已經看過陸沉那封奏章的內容,應當知道他的文字雖然粗疏直白,但是稱得上字字珠璣,幾乎每段話都切中要害。尤其是主動暫停北伐,將重啟的權力交還到朕手中,這一招可謂打得滿朝公卿措手不及,連左相也不得不退讓。”

  李端將小盞交給旁邊的宮人,轉身走到石桌旁坐下,緩緩道:“陸沉才多大?弱冠之齡而已。他在戰場上的表現幾近完美,這也罷了,朕只當這是蕭望之教導有方。然而他連朝堂紛爭都能看得這么準確,此番抽身以退為進,深得朝爭詭譎之真意。伱說說,朕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應該有所擔憂?”

  他抬頭相望,目光晦澀難明。

  迎著天子的直視,陳瀾鈺簡單直接地說道:“陛下仍然放不下陸都尉的身世傳言。”

  “朕不是沒有容人之量,朝中公卿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問題,只要他能為朝廷用心辦事,朕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更何況陸沉遠比大多數人做得更好。”

  李端語調放輕,感慨道:“可是他做得太好了,好到讓人難以相信。”

  陳瀾鈺明白天子今日召見的緣由,是因為他和淮州軍、蕭望之以及陸沉有幾分淵源。

  一念及此,他誠懇地說道:“陛下,臣不敢胡亂猜測陸都尉的想法,但是臣可以保證,他絕對不是楊光遠的血脈。”

  李端好奇地問道:“為何?”

  陳瀾鈺答道:“如果陸都尉真是楊家子,蕭都督不會等到前年才召他入軍,更不會讓他在廣陵虛度十九年。以臣對蕭都督的了解,他會將這件事安排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破綻。故此,陸都尉的出現只是一個意外。”

  李端定定地看著他,良久頷首道:“朕信你。”

  陳瀾鈺拱手一禮道:“臣謝過陛下信重。”

  李端話鋒一轉道:“在你看來,朕應該怎么做?”

  “臣不敢妄議君上。”

  “直說便是,朕不怪責于你。”

  “陛下若不放心,等邊境戰事結束,召陸都尉回京面圣述職便可,臣認為陸都尉絕對不會拖延貽誤。”

  陳瀾鈺的神色平靜而又坦然。

  李端心中暗暗稱許。

  便在這時,大太監呂師周躡手躡腳地走進蘭亭,躬身道:“啟奏陛下,李相、薛相、郭樞密、王劉李三位將軍已至文華殿東暖閣。”

  李端便對陳瀾鈺說道:“你回京營吧,過段時間朕再召你入宮談話。”

  “臣遵旨。”

  陳瀾鈺行禮告退。

  “參見陛下。”

  李端走進東暖閣,六位重臣異口同聲地行禮。

  “免禮。”

  李端言簡意賅地說著,神情沉穩且堅定。

  李道彥當先稟道:“陛下,御史中丞許大人已經率十余位能吏出發,他們將趕赴邊境協助淮州都督府,與景國開啟戰時的談判。”

  李端道:“善。”

  談判乃是陸沉所請,中樞其實并不看好,因為景軍實力依然強大,很難想象景國皇帝會因為一個郡王之女便主動讓步。

  只不過沒人愿意在這種小事上駁斥陸沉,反正無論能否談成,大齊都不會有什么損失。

  右相薛南亭又奏道:“陛下,關于淮州都督蕭望之國公之爵的封號,臣等商議之后,暫時擬為榮國公,請陛下決斷。”

  “榮國公?”

  李端面露沉吟之色。

  這個封號不好不壞,在國公封號里屬于中等檔次。

  李端抬眼看向薛南亭,大抵明白群臣選擇這個封號的原因。

  一者乃是字面意思,二者暗含榮損與共、與國同戚的用意。

  想到這兒,李端便點頭道:“善。中書擬旨,按規制將封賞和儀仗送去邊疆,京中賜國公府一座。另外,行文昭告天下,讓大齊子民都知道蕭望之的功績和朝廷對他的嘉許。”

  兩位宰相同時應下。

  李端又道:“蕭望之雙親已不在人世,敕封其妻為一品國公夫人,其長子蕭林封為上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擢為太平州都督府長史。其次子蕭閎封為上騎都尉,擢為淮州都督府廣陵軍都指揮使。”

  這便是封妻蔭子。

  李端給出的賞賜并不出格,因此六位重臣皆沒有反對。

  此事既了,李端便對眾人說道:“關于籌備定州都督府一事,朕想聽聽眾位卿家的想法,重點便是定州都督由何人擔任。”

  其實早在一段時間之前,陸沉還沒有領兵接近河洛的時候,朝中便已經確認蕭望之即將收復東陽路全境,關于那片廣袤疆域的人事任命已經提上日程。

  最先確定的是東陽路改制為定州,首任定州刺史由原禮部侍郎陳春擔任,然而更重要的定州都督一職卻始終懸而未決。

  究其原因,群臣猜不透李端的想法,提出幾個老牌武勛的人選都被天子否決。

  有人猜測天子或許屬意陸沉,隨即又覺得這個猜想太過離奇。

  不論陸沉有多大的功勞,他實在太年輕了,讓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后輩出任一路主帥,恐怕會在朝野上下引起非議。

  樞密使郭從義清了清嗓子,上前奏道:“陛下,臣舉薦南衙李大將軍擔任定州都督。”

  當此時,李景達正站在末尾出神。

  自從去年他麾下的徐溫通敵叛國被查處,這位南衙大將軍在朝堂上的存在感便不斷降低,只能在南衙繼續體會大將軍的威嚴,偶爾試著找找陳瀾鈺的麻煩,但是從來沒有得逞過。

  此刻忽然聽到郭從義提及自己,他略顯茫然地抬起頭,便對上天子沉靜的眼神。

  “郭從義你個老不死的!”

  李景達在心中怒罵,他放著好端端的大將軍不做,跑去邊疆跟景廉人拼命?

  更何況他又不是不知道,邊軍那是蕭望之和厲天潤的地盤!

  朝廷不想讓蕭望之獨掌兩地軍權,這個定州都督必然得和蕭望之撕扯,少不了暗中較量,不管誰去定州都得脫層皮。

  若是那些賦閑在家的老不修倒也罷了,我堂堂南衙大將軍跑去和蕭望之搶飯吃?

  你有病啊!

  李景達一邊暗中叱罵,一邊飛速開動腦筋,無論如何也得駁斥郭從義的突然襲擊,然而還沒等他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卻見李端頷首道:“唔……這個提議不錯。”

  李景達愣住。

  郭從義順勢說道:“成州都督侯玉勞苦功高,又有識人之明領兵之能,臣舉薦侯玉繼任南衙大將軍。”

  李端沉吟道:“侯玉……王卿家、劉卿家,你們意下如何?”

  王晏和劉守光都沒有反對。

  大齊幾座邊軍都督府中,除淮州蕭望之和靖州厲天潤之外,便只有成州都督府因為要應對沙州七部的襲擾,時常會有戰事發生。

  論資歷、軍功和年齡,確實沒有人比侯玉更適合分掌南衙六軍。

  李端便道:“那便依郭樞密所奏。”

  其實他心中略感可惜,本來郭從義提出李景達這個人選,他便想讓陳瀾鈺暫代南衙大將軍之職,只是郭從義隨即說出侯玉的名字,讓他無法強行安排。

  陳瀾鈺和侯玉相比,各方面都欠缺不少。

  “陛下……”

  一片祥和的氣氛中,李景達微微發顫的聲音響起。

  李端循聲望去,微微瞇眼道:“莫非李卿家不愿為朕分憂?還是覺得定州都督之位不配?”

  李景達擠出一抹勉強的笑意,連忙道:“臣豈敢!臣愿為陛下分憂!為大齊保境安民!”

  李端稱贊道:“甚好,卿家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

  事已至此,李景達只能躬身領旨謝恩,心里卻將郭從義的母系長輩問候了一遍又一遍。

  定州都督的人選已經確定,但是此事還沒有完結,畢竟一座都督府不可能只有都督一個光桿司令,下轄將領、軍隊以及駐地安排,乃至都督府屬官的委派都是很麻煩的事情。

  這些細節自然由樞密院擬定,李端只需要最后審閱即可。

  郭從義等人心中略有些不解,天子好像遺忘了一個人?

  即便陸沉現在的年紀不適合掌軍一路,總不能還是原先的山陽縣男、銳士營都尉,這顯然無法讓邊軍將士服氣。

  薛南亭亦感意外,于是上前奏道:“陛下,關于銳士營都尉陸沉——”

  “右相莫急。”

  李端似乎早有準備,溫和地說道:“朕已經決定加封陸沉為山陽侯,這道封賞會和蕭望之的加封圣旨一同昭告天下。朕當日在城樓上對京中百姓說過,絕對不會虧待每一位邊軍將士。但凡立下軍功之士皆有封賞,陸沉自然不會例外。”

  “除了這個國侯之爵,朕還有幾件厚賞,等他入京之后朕會當面給他。”

  天子唇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讓人捉摸不透其中深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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