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朝疆域之遼闊僅次于景朝,在無比漫長的邊境線上,矗立著數座保境安民的都督府。
若單純以重要性評定,靖、淮兩地并列首位,其次便是成州都督府,再次是太平州都督府。
成州地處齊朝西陲,單論面積居于江南十三州之首。
此地北臨衡江,東接雅州和盧州,東南方向是太平州。
南部數百里界線與南詔國相鄰,西邊就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此的沙州七部,兩邊以云嶺相隔。
一百六十年前,齊國太祖李仲景曾經派兵進入西南邊陲,幫助沙州七部擊退來自遙遠西方的異族入侵,從此收獲沙州七部的忠誠。
在后來李仲景征戰天下的過程中,沙州七部的土兵拼死效命,為齊朝的建立貢獻出很大的功勞。
李仲景曾經想讓沙州七部內遷,許給他們榮華富貴,但是最終被七部的頭人婉拒,他們心甘情愿留在相對貧瘠的故土上生活。
往后百年間,沙州七部忠心不改,在齊朝需要的時候都會派出能征善戰的土兵效命。
十九年前,即大齊先帝朝元康七年,北方三國鐵騎南下,突破涇河防線直逼河洛,先帝召四方軍隊進京勤王,沙州七部派出八千土兵,靠著一雙腿跋山涉水趕到河洛城外。
然而最后的結果是,齊朝先帝為了勸退北方三國的大軍,被迫簽訂城下之盟,不僅拱手割讓北方數座重鎮,還將沙州土兵引入敵軍的包圍圈,以此換得對方的撤兵。
那一日,河洛北郊燕子嶺,沙州八千土兵被十倍于己的敵人包圍,血戰不降,幾近全軍覆沒。
只有數百人僥幸逃生,懷著滿腔悲憤回到西南邊陲。
從那之后,沙州七部便視齊朝為仇寇,時常會有襲擾邊境之舉。
這種情況在李端登基后并未得到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即便他數次派遣使臣越過云嶺前往沙州七部,但是這些使臣連七部的頭人都見不到,每次都是被打暈扒光衣服之后丟回來,可謂讓朝廷顏面盡失。
對于這些使臣來說,這比殺了他們更難接受。
李端不得不放棄綏靖之策,在成州建立都督府,下轄四支步軍,防備沙州七部的襲擾。
十多年來,成州邊境經常會發生小規模的戰斗,雖然比不得北邊那種規模和烈度,但是頻次要遠遠超過,生活在成州邊境的百姓不得不往內遷移,以求得旦夕安寧。
成州都督府駐地位于青江府城,此地距離邊境不到七十里,和云嶺之間的直線距離約為百二十里。
隨著一道圣旨的到來,青江城忽地變得喧鬧起來。
南安侯、成州都督侯玉升任大將軍,與另一位大將軍劉守光分掌京城南衙十二軍。
侯玉時年三十九歲,起初在京軍任職,后來兜兜轉轉來到成州,在這里一待便是十三年,依靠著扎實的軍功,一路從青江軍副指揮使升為成州都督,四年前獲封南安侯。
都督府內,大廳高朋滿座,成州各級官員、各軍將官和當地鄉紳代表齊聚一堂,為侯玉舉行這場隆重的餞行宴。
主桌之上,侯玉身為今日主角自然端坐主位,他左邊是特意趕來的成州刺史曲公則,右邊則是這些年擔任他左膀右臂的副都督童士元。
推杯換盞之間,阿諛奉承聲不絕于耳。
侯玉的相貌與名字沒有半點關聯,其人濃眉闊臉,耳大面黑,一雙豹眼如炬不怒自威。
聽著麾下部將的如潮馬屁聲,侯玉面色矜然,悠閑且自得。
曲公則放下酒盞,微笑道:“大都督此番奉詔入京,可見圣眷隆重,實在令人好生羨慕。”
侯玉微微挑眉,道:“方伯大人莫要打趣,京中藏龍臥虎,我輩區區一介邊軍武人,唯有謹奉上意方能立足,不比大人在此間輕松自在。”
曲公則笑容不減,心中卻在罵娘。
江南十三州,內陸各州的刺史何等威風,那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言可決他人生死。
像他這種邊疆刺史,基本上便是邊軍都督的佐貳官,明面上雖有監督侯玉的權力,實則不得不仰人鼻息,因為對方手中握著實打實的軍權。
曲公則聽著侯玉咬文嚼字賣弄風雅,面不改色地笑道:“大都督過謙了。下官今日可謂既喜又憂,喜的是大都督升任京軍大將軍,憂的是大都督回京之后,云嶺那邊的沙州七部肯定不安分,怕有邊疆之患啊。”
“方伯無需擔心。”
侯玉語調淡淡,抬手舉過左肩,看向另一邊的童士元說道:“陛下之意,我回京后由你暫代都督一職。沙州七部每年春天都會越境襲擾,今年尤其要加強戒備,他們肯定會知道我回京的消息。你要嚴令各軍穩守防線,不得讓七部土兵闖入成州境內。”
童士元當即離席起身道:“請大都督放心,末將定能處置妥當。”
侯玉微微頷首,然后舉起酒盞,淡然道:“諸位。”
這兩個字一出口,熙熙攘攘的大廳立刻安靜下來。
侯玉繼續說道:“承蒙諸位的襄助,本督這些年沒有辜負陛下和朝廷的托付,將那些不知死活的蠻人擋在云嶺以西。本督明日便將赴京,這杯水酒聊表心意,另外請大家放心,本督不會忘記自己在成州的十三載光陰,亦不會忘記與諸位的交情。請大家滿飲此杯!”
“敬大都督!”
眾人齊聲相賀。
一場賓主盡歡的酒宴過后,很多人喝得腳步虛浮,唯獨侯玉像沒事人一般,仿佛他那張黑黝黝的面龐能擋住酒色溢顯。
賓客散去,侯玉面色淡然地回到后堂內書房。
“小人李錦山,拜見南安侯爺!”
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大禮參拜,其人身量中等面容普通,滿身風塵仆仆之色。
“無需多禮。”
侯玉一改之前在酒宴上的矜持和自傲,伸手將這人扶起來,指向旁邊說道:“坐。”
“謝侯爺。”
李錦山語調恭敬,坐下時只貼了半邊屁股。
侯玉見狀微微一笑,暗道不愧是錦麟李氏的家仆,這般做派的確令人心中舒適,于是問道:“李大人近來可好?”
他口中的李大人不是指當朝左相李道彥,而是指刑部侍郎李適之。
李錦山身為李適之的心腹,對此當然心知肚明,便答道:“我家老爺一切都好,多謝侯爺關切。”
侯玉頷首道:“不知李大人派你前來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當,我家老爺只是想讓小人為侯爺講解一番京城局勢。”
李錦山面帶謙卑的笑意,繼續說道:“侯爺當知,北衙六軍衛戍京城不可擅離,因此南衙十二軍便是京軍之中唯一能動用的兵馬。在過去十來年里,南衙一直由劉守光和李景達兩位大將軍執掌,他們二人身后是京城周遭的幾大門閥世族。如今劉守光趨向天子,李景達能力不足,正是侯爺大展拳腳施展抱負的時候。”
侯玉沒有因為他這番話就找不到北,淡然道:“既然李景達能力不足,陛下為何同意他出任定州都督?是想為某人提前鋪路?”
李錦山贊道:“侯爺明見,我家老爺亦是這般想法。”
侯玉輕笑一聲,悠悠道:“看來陛下是真的寵信那個陸沉。”
李錦山順勢說道:“我家老爺還說,李景達雖是一個過渡人選,但他肯定不會只是走個過場。在這段時間,陸沉很有可能被陛下召回京城,然后安排一個臨時的軍職。”
侯玉緩緩道:“李大人之意,陛下想用陸沉進一步撬動京軍的格局?”
李錦山點頭道:“極有可能。如今南衙十二軍中,陛下已經安插了一根釘子,便是振威軍都指揮使陳瀾鈺。此人乃是蕭望之一手提拔起來的部將,和陸沉也算關系親近。侯爺履任之后,首先要面對的就是陳瀾鈺。先前李景達曾經想過找陳瀾鈺的麻煩,但他手段粗糙始終未能奏效。”
“陳瀾鈺……陸沉……”
侯玉面無表情地復述這兩個名字,隨即沉著地說道:“伱回去稟告李大人,他將我推到南衙大將軍的位置上,我便不會辜負他的期望。另外,我在成州這邊已有安排,必要時會派上用場。”
李錦山喜道:“有侯爺這句話,我家老爺必能高枕無憂。”
侯玉微笑道:“還請轉呈李大人,既然他實現了當年對我的承諾,侯某必不會讓他失望。”
李錦山起身一禮,不再多言。
翌日清晨,成州都督侯玉在一千銳卒親衛營的簇擁中,悠然踏上返京的路途。
及至午后時分,這支隊伍已經遠離青江城,不急不緩地走在平整的官道上。
在馬車中閉目養神的侯玉自然不知道,此刻道旁某座青山,半山腰的巨石上站著一襲紅衣,冷漠地望著下方官道上的隊伍。
紅衣似火,腰懸長劍。
“阿姐,你真的要去齊國京城么?”
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關心地問道。
“嗯,阿姐要去辦事。”
紅衣女子轉身抬手揉揉他的腦袋,對不遠處那個中年族人說道:“十二叔,你讓人將阿弟送回去。另外,纏云草準備好了么?”
中年人點頭道:“準備好了。”
紅衣女子應了一聲,便對少年說道:“回去告訴阿爸和阿媽,我很快就會回家。”
“嗯!阿姐你要小心些,齊人都不是好東西,這是阿爸說的!”
少年皮膚黝黑,那雙眼睛亮如星光。
“我知道,等我找到機會殺了侯玉這個畜生,再辦好阿爸交代的事情,你就可以見到我了。”
紅衣女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沖那個中年男人微微頷首,隨即提膝躍下巨石,朝山下走去。
少年望著她的背影,安靜地站在原地,久久不愿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