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定州。
西路軍順利返回,依照蕭望之的命令進行分散駐扎,來安軍負責鎮守清流關以及定州境內的奉福和寧陵等地,飛云軍則北上接替泰興軍駐守定風道,盤龍軍返回盤龍關。
奉命前來支援的江華軍和旬陽軍回到境內稍事休整,準備南下淮州、穿過雙峰古道回到自己的防區。
各軍主將則云集汝陰城,蕭望之特地舉辦一場盛大的慶功宴。
翌日上午,在都督府后堂的花廳內,一個小范圍的會議悄然舉行。
蕭望之和陸沉自然在座,還有兩位在齊國官場上沒有任何身份的中年男人,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陸沉的父親陸通,而坐在他身邊的中年男人氣度沉凝,即便沒有刻意顯露也是滿身的高手風姿。
他便是七星幫主、名列江湖武榜上冊第一位的林頡。
廳內還有兩人,其一是坐在林頡下首的尉遲歸,其二則是陸沉身旁落座的林溪。
寒暄過后,蕭望之微笑著直入正題:“林幫主,陛下當初有言,七星幫愿意撥亂反正,此乃國朝之幸。這兩年貴幫勇士為了抵抗景燕軍隊付出良多,前不久還協助我軍阻擋景朝騎兵,可謂勞苦功高。如今大局已定,到了我朝履行承諾的時候。”
林頡沉穩地說道:“大都督過譽了。”
所謂承諾,指的是當初陸沉在寶臺山中說過的話,第一是淮州軍收復東陽路后,要給七星幫尋找一塊安身之地。
第二則是七星軍的隸屬和待遇問題。
蕭望之道:“關于貴幫幫眾安居之所,不知林幫主可有中意的地方?”
林頡沉吟道:“大都督,某在南下之前與幫中兄弟商議過,他們大多認為已經習慣寶臺山中的生活,而且山里并非不毛之地,我等這些年亦開墾出不少良田。故此,我們暫時不會離開寶臺山,若是大齊愿意提供一些資助,我等定當感激不盡。”
蕭望之略感意外。
他不由得轉頭看向陸沉,眼中暗含詢問之意。
陸沉示意自己不清楚,然后望著身邊的林溪,只見師姐同樣面露茫然。
林頡見狀便微笑道:“不怕都督笑話,幫中老少性情古怪,倘若南遷城鎮之中生活,未免很不自在,亦有沖突生事之憂。寶臺山地域廣袤,不光有群山聳立,也有河流谷地,只要勤懇經營未嘗不能富足。”
陸通插話道:“大都督,既然林幫主已經有了成算,不妨依他之言。”
蕭望之當然不會強迫七星幫南遷,這個綠林第一大幫又非幾百人,而是數萬人之多,本身將他們安排妥當就是一件難事,如今林頡的決定稱得上皆大歡喜。
他沒有忘記陸沉的承諾,便說道:“請林幫主放心,貴幫所需之糧食、鐵器、種子等等,只需開一份詳細的單據,朝廷會全部滿足。”
林頡拱手道:“多謝大都督費心。”
“分內之責。”
蕭望之溫和一笑,繼而道:“至于七星軍的隸屬,陛下在給我的旨意中明言,七星軍暫時歸屬于定州都督府,但是只要關系到七星軍的調動和安排,必須經過陸沉的同意。除此之外,七星軍的武備和餉銀待遇,一律平齊于定州邊軍。”
這個決定可謂誠意滿滿。
李端知道這些北地綠林信不過朝廷武勛,所以特地加上陸沉這一條,至于幾千人的軍械和俸祿,對于朝廷而言不算很大的負擔。
最重要的是,這個決定可以讓陸沉安心。
林頡看了陸沉一眼,頷首道:“如此甚為妥當。”
陸沉此刻的心思卻飄得有些遠。
這算不算李端打一巴掌給一顆糖?
先前許佐說得很清楚,李端希望銳士營擴軍,以這數千虎賁為骨架擴充為騎步兩軍。
雖然李端的用詞是“希望”,但那不過是他給陸沉的體面而已,天子金口玉言豈容反對?
如果他抗旨不遵,恐怕中樞馬上就會丟來一頂“不臣之心”的大帽子,屆時他恐怕只能跟著七星軍落草為寇。
李端或許是顧慮到陸沉會有憋屈之念,于是維持七星軍的獨立性,并且將陸沉和七星軍的關系擺在明面上,默許他繼續發展壯大這支北地義軍。
只是這一來一去之間,對于陸沉而言,很難算得清得與失。
出神之時,陸沉忽然感覺到右臂被人戳了戳。
他低頭望去,只見林溪哭笑不得地輕輕拉著他的衣袖,然后朝旁邊努努嘴。
陸沉回過神來,原來幾位長輩都笑吟吟地望著他。
陸通悠然感慨道:“這孩子平時機靈敏銳,今天這般公然發呆的狀態真是難得一見。”
林頡笑道:“可能是他這半年來太過勞心費力,連軸轉沒有休息之時,不過也正因為他如此勤懇,方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
林溪悄悄點頭。
“父親和各位長輩誤會了,我只是覺得你們不必這般客套,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在京城陪那些大人們說話,看似親切實則很疏遠。”
陸沉語帶調侃之意,接著說道:“蕭叔待我親如子侄,岳丈大人是我的師父,尉遲前輩于我也有師徒之誼。坦白說,我們其實和一家人沒有區別,又何必太客氣呢?放在其他場合,我肯定不會走神,只是今日都是值得信任的親人,故而我有些放松。”
這番話出口之后,除了林溪微帶羞意,其他四位中年男人無不啞然失笑。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尤其是初次見面的蕭望之和林頡,不由得放下心中那抹輕微的戒備。
氣氛愈發融洽,蕭望之趁勢說道:“關于天子分拆伱我軍權一事,你有何看法和對策?”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在陸沉臉上。
陸沉稍稍思忖,不急不緩地說道:“蕭叔,我在京城見過李景達,其人不能說完全沒有能力,但他能夠坐穩南衙大將軍的位置,主要還是依靠一些江南世族的支持。如今天子將他派來定州,我認為這里面暗含兩層意思。”
蕭望之道:“你說。”
陸沉冷靜地分析道:“其一,李景達雖為定州都督,但是他能仰仗的只有從京城帶來的定威軍,飛云、來安二軍自不必說,新設三軍未必會聽他的話。從這個角度來看,陛下做得不算過分,畢竟中樞無法接受蕭叔獨掌兩州軍權,算是陛下的折中之舉,李景達終究只是一個過渡人選。”
陸通微微皺眉道:“有沒有可能,天子不想讓你插手定州軍務?”
“自然有這種可能。”
陸沉點了點頭,又道:“目前看來,李景達是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選,我們認為他只是過渡,中樞則認為他能阻止蕭叔手里的軍權擴張。然而不排除陛下是想徐徐圖之,先用李景達打消我們的顧慮,然后等時機成熟再換上一個能力突出的定州都督,將我們直接排除在外。”
林頡淡然道:“如果齊朝皇帝真是這般想法,你又不甘心的話,不妨來寶臺山自立旗號。”
這句話宛若巨石沉潭。
陸通面無表情,林溪稍微有些緊張。
林頡則看著蕭望之,心意不言自明。
蕭望之沉吟不語,他如何不知這是對方的試探。
他和厲天潤是大齊的忠臣,林頡卻不是,他只在意自己女兒的幸福和陸沉的前途。
這便是江湖第一人的銳利風格。
他想看一看蕭望之會如何應對。
“岳丈,不至于此。”
陸沉有些頭大,其實當初在高園城的時候,蕭望之便已經說得很明確,他不反對陸沉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損害大齊的根本就行。
林頡并非魯莽的蠢人,聞言就知道陸沉心中有底,于是對蕭望之歉然地說道:“大都督,林某草莽中人不通禮數,還請勿怪。”
蕭望之搖頭笑道:“林幫主多慮了。其實在陸沉回來之前,我便已經上奏陛下,關于銳士營分拆二軍之事,我和陸沉肯定不反對。但是,騎軍首任都指揮使要由陸沉兼任,步軍首任都指揮使由柳江東改任,這不光是出于對陸沉的保護,也是對定州防務的負責。”
他稍稍一頓,對林頡說道:“我們沒有辦法確認景軍何時南下,可能是幾年之后,也可能是一年不到,倉促成軍本身就是對邊軍戰力的不負責,我身為淮州都督必定會從大局考慮。”
林頡不禁微微動容,兩人考慮的角度不同,一者偏重個人情感,一者偏重全局安危,但是相同點在于他們都很在意陸沉的利益得失。
“大都督思慮周全,林某一時情急出言不當,特此向大都督賠罪。”
林頡光明磊落,既然是誤會了蕭望之,他便起身一禮。
蕭望之連忙起身勸阻,溫言道:“林幫主切勿多禮,你我之見并無對錯之分。”
眾人心中一寬。
落座之后,蕭望之看向陸沉問道:“你打算何時返京?”
陸沉卻轉頭看了一眼師姐,兩人目光交錯,不禁多了幾分柔情,隨即說道:“陛下沒有明旨相召,我準備等李景達抵達汝陰,當面和這位定州都督聊幾句。另外,我還有一些個人問題要處理。”
蕭望之便沒有多問,頷首道:“也好。”
另一邊,林溪悄然垂首,心中泛起一抹甜絲絲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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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