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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4【七寸】

  景朝,大都,常山郡王府。

  “給父王請安。”

  慶聿懷瑾站在堂下,依照景廉族的傳統禮儀行跪拜大禮。

  堂內并無旁人,慶聿恭望著女兒低垂的眉眼,注意到她換了稱謂——以往沒有外人時,慶聿懷瑾總喜歡親昵地喊他爹爹,不像現在這樣換上敬稱。

  他心中泛起一股復雜的情緒,問道:“見到陛下了?”

  慶聿懷瑾頷首道:“是的,父王。女兒剛剛入城,便有宮中火者在城門處相侯,然后女兒便隨他們入宮覲見陛下。”

  “坐下說話。”

  慶聿恭放緩語氣,又強調了一句:“在家中仍舊像以前一樣。”

  慶聿懷瑾輕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抹笑意,隨即聽話地在下首落座。

  慶聿恭沒有問她在宮中的經歷,景帝雖然會在明里暗里時常敲打他這位南院元帥,但是不會在慶聿懷瑾面前施展帝王心術,一者沒有這個必要,二者他對慶聿懷瑾確實有幾分真心疼愛之意。

  沉默片刻后,慶聿恭緩緩說道:“為父知道你今日抵達大都,但是沒有親自去接你,你心中是否有不滿?”

  慶聿懷瑾搖頭道:“爹爹,女兒知道這次和談讓大景蒙羞,朝中一些人肯定會對我們慶聿氏惱怒不已。如果這個時候爹爹大張旗鼓,反而會讓他們找到攻訐的理由。女兒不孝,連累爹爹在朝中的處境,又怎會再胡鬧使性子?”

  “伱能這樣想自然最好。”

  慶聿恭目光沉靜,又道:“先前陛下公開陸沉提出的三個條件,為父當場勸諫陛下拒絕與南齊和談。或許這會讓你無法脫離陷阱,但是你應該懂得,身為慶聿家的后代難免會面臨這樣的時刻。為父唯一能做的便是事后為你報仇,或者像現在這樣坦誠相告。”

  毫無疑問,他這番話在普通人聽來不近人情,既然慶聿懷瑾已經回來,他身為父親完全可以溫言寬慰。

  慶聿懷瑾安靜地聽著,并無絲毫怨望之色,點頭道:“爹爹,女兒明白。”

  慶聿恭微微頷首,隨即語氣復雜地說道:“其實為父不松口,陛下也會將你贖回來。”

  慶聿懷瑾不由得想起某人曾經說過的一段話。

  她稍稍思忖,遲疑道:“爹爹,陸沉也這么說過。”

  慶聿恭目光微凝。

  她在提起陸沉的時候,語氣十分平靜,完全沒有提到仇人時的恨意。

  慶聿恭按下心中的疑惑,淡淡問道:“他說過什么?”

  慶聿懷瑾便將陸沉的分析簡略復述一遍,繼而道:“爹爹,他似乎認定陛下會一直打壓我們慶聿氏。”

  “他沒說錯。”

  慶聿恭簡單直接地回應,又道:“陛下雄才大略,打壓慶聿氏乃是必然之舉,而且不是一次兩次,這種打壓會持續很長時間。”

  慶聿懷瑾不會因為景帝對她的愛護就忽視這個問題,其實當初陸沉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她表面上毫不在意,實則心里很是擔憂,此刻在自己的父親面前不需要繼續掩飾。

  慶聿恭淡然一笑,道:“只要陛下愿意打壓,慶聿氏便不會有什么危險,如果哪天他停止對我的打壓,那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時候。”

  慶聿懷瑾悚然一驚,很快便領悟這句話的真意。

  打壓雖然令人心煩,但這是一種君臣之間的默契。景帝代表的皇族不能容許其他貴族凌駕于自身之上,而慶聿恭在景軍內部的威望太高,功高震主絕非戲言。想要維持正常的君臣關系,景帝必須時常敲打慶聿恭,否則會導致朝堂失衡繼而引發內亂。

  倘若某天景帝停止敲打,那只有兩種可能——他沒有繼續敲打慶聿恭的能力,或者慶聿氏徹底失去威脅。

  望著父親眼中的疲憊之色,慶聿懷瑾感到極其愧疚。

  要是她沒有成為齊軍的俘虜,父親的壓力應該會小很多。

  一念及此,她輕聲說道:“爹爹,陸沉讓女兒向你轉達,他很清楚慶聿氏的處境,并且有意給我們留下一條后路。將來若是事有不諧,他愿意接納慶聿氏南投。倘若爹爹有這方面的打算,他希望你可以在某些時候稍稍留力,避免陷入兩難境地。”

  這一次她沒有任何隱瞞,將陸沉的話一五一十復述。

  慶聿恭沉默片刻,輕嘆道:“這個年輕人確實很有趣。”

  有趣?

  這是什么評價?

  難道不是陰險狡詐?亦或是老謀深算?

  慶聿懷瑾微微睜大眼眸。

  “你應該想得更深一些,陸沉為何會主動說出這個提議?難道他真的對我朝隱秘了如指掌?不是這么簡單。”

  慶聿恭循循善誘,繼續說道:“他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這個年輕人充滿危機感,絞盡腦汁要找到更多保護自己的辦法。”

  “危機感……”

  慶聿懷瑾輕聲復述,漸漸回過味來。

  她先前讓人調查過陸沉,自然知道他在南齊的處境其實不算好,永嘉城里的南齊君臣對這位邊軍后起之秀不太信任。這其中也有她的功勞,那個關于陸沉身世的謠言影響極其深遠,而且短時間內無法消散。

  慶聿恭忽地對側邊說道:“盈野。”

  一名三十余歲的男子從帷幕后現出身影,垂首道:“王爺。”

  慶聿恭道:“去將甲七號卷宗取來。”

  “是,王爺。”

  男子行禮退下。

  約莫半炷香后,男子去而復返,雙手捧著一本厚厚的卷宗。

  慶聿恭示意他將卷宗交給慶聿懷瑾,淡然道:“你先看看。”

  慶聿懷瑾接過卷宗放在腿上,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寫著:甲字七號,南齊陸沉。

  “陸沉,字靜安,南齊淮州廣陵府人氏,生于齊元康五年六月十三。其父陸通,字仲明。其母寧氏,卒于齊建武五年九月。陸通未續弦,陸沉亦無兄弟姊妹。”

  “陸家世居廣陵山陽縣,至陸沉祖父方遷往廣陵府城。陸家發跡于四十七年前,疑因貴人相助開始經商。貴人身份已不可考,或與楊光遠父輩有關。時至今日,陸家商號生意遍布淮州六府,同時在江南、燕地、我朝境內皆有涉足,陸通借此經營隱秘的消息渠道。”

  “陸沉年少聰慧,卻從無志學之念。建武四年,陸沉初入武學之境,疑為七星幫主林頡所授。齊建武十二年元月上旬,陸沉率商隊出盤龍關,至燕國鐵山城販賣貨物,醉酒之后忽陷昏迷……”

  慶聿懷瑾捧著卷宗,逐漸看得入神,同時心里的震驚越來越濃厚。

  這份卷宗記載的信息極其詳細,可以用事無巨細來形容,尤其是從陸沉首次行商到最近他領兵攻下河洛的兩年里,他的每個舉動都在其中。

  這里面有些事慶聿懷瑾早已知曉,但也有不少記載她是第一次看見。

  她抬起頭來,驚訝道:“爹爹,這是……”

  “這是為父讓人收集的情報,用了大概一年時間,半個月前才整理完畢。”

  慶聿恭稍作解釋,繼而道:“想要對付你的敵人,必須盡可能了解他的過往。這份卷宗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為父只想告訴你,先前說陸沉有趣,原因在于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忠臣,這能從他以往的每個抉擇之中瞧出端倪。”

  “這樣的人最在意自身的利益,在沒有威脅到他自身的前提下,他愿意做一個人人稱道的忠臣,甚至為此冒險也未嘗不可。然而一旦觸及到他的核心利益,李端也好,蕭望之厲天潤也罷,他絕對不會低頭退縮。”

  慶聿恭滿含期許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勉勵道:“接下來你要做的事情便是忘卻河洛之辱,認真思考一個問題,如何利用陸沉這個特點插手南齊錯綜復雜的勢力網,找到我們在戰場之外的破局點。”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刻意安慰慶聿懷瑾,然而此刻年輕的小郡主已經燃起斗志,起身道:“爹爹請放心,女兒一定會仔細琢磨。”

  慶聿恭微笑道:“好,去后宅見你娘親吧。”

  “是,爹爹。”

  慶聿懷瑾拿著卷宗行禮退下。

  慶聿恭依舊坐在原地,片刻過后,三名著甲武將邁步走進正堂。

  “末將拜見王爺!”

  三人單膝跪地,齊聲高呼。

  “都起來。今天召你們過來,是有一件事通知你們。”

  慶聿恭起身前行,來到三人身前,逐一望過去,正色道:“忠望還需歷練,謀良虎銳氣已失難堪大任,他們只能守成難以進取。你們從小便跟著本王征戰沙場,平趙之戰屢建功勛,理應繼續建功立業。本王已經奏請陛下,待整軍備武完成之后,爾等便可領軍南下。”

  “本王只有一個要求,盡爾等所能殲滅南齊主力。”

  “不占地,只殺人,聽明白了?”

  三人目不斜視,朗聲道:“末將領命!”

  慶聿恭微微頷首道:“今歲秋高氣爽之時便是你們出征之日。本王希望你們牢記,大景雄師的威名不容有損,慶聿夏山軍數十載的功績不容抹黑。這兩年讓齊人囂張得意太久,該讓他們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景廉勇士才是世間最優秀的戰士。”

  他的語氣很平靜,三員年歲不同的虎將卻已是滿面殺氣,整齊劃一地回應。

  “謹遵王爺之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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