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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萬眾矚目】

  永嘉南城,平康坊。

  李氏大宅庭院深深,煙籠寒水,入目之處盡皆花團錦簇,富貴氣象不一而足。

  東南角的水榭風亭,鬢發花白的李道彥坐在鋪著褥子的躺椅上,雙手攏在小腹前,眼睛微微閉著,沐浴著暮春時節溫暖的陽光。

  旁邊有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穿著一身質地華貴的單衣,坐在小圓凳上,手里捧著一卷詩集,認真仔細地默讀。

  少年名叫李公緒,小名稚魚,乃是李道彥第四子李德之的幼子,也是李道彥最小的孫子。

  清風徐徐,前方水池中隱約可見游魚穿梭,而風亭外面那些仆人鴉雀無聲。

  周遭一片祥和安寧。

  李道彥緩緩睜開老邁的雙眼,喚道:“稚魚兒。”

  少年合上書,起身將手中的詩集交給不遠處的仆人,轉身回道:“祖父。”

  李道彥看著他畢恭畢敬的神情,面上泛起慈祥的笑容,道:“今天很多人都去城北看熱鬧,包括你那幾位不成器的堂兄,你想不想去?”

  李公緒脆生生地答道:“孫兒不想去。”

  李道彥饒有興致地問道:“為何?”

  李公緒稍稍思考,然后說道:“因為孫兒想多讀書,不想將時間浪費在無益的事情上。”

  后面那句話終究露出幾分稚氣。

  李道彥笑了笑,悠然道:“你認為今日三位皇子和滿朝公卿去迎接山陽侯陸沉,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這句話藏著一個小陷阱,李公緒年紀雖小卻很聰慧,不慌不忙地解釋道:“祖父,孫兒沒有這樣想過。這件事很有意義,可是作為局外之人,將時間浪費在圍觀看熱鬧上毫無意義。與其艷羨旁人風光,不如自身奮發圖強。”

  李道彥的眼神愈發溫和,微笑道:“那在稚魚兒看來,城外相迎之舉有哪些意義?”

  李公緒眉頭微皺,這個問題雖然不算特別復雜,可是對于他來說不免有些艱深。

  李道彥沒有為難他,話鋒一轉道:“換個問題,伱怎么看待那位年方弱冠就功勛卓著的山陽侯?”

  李公緒答道:“回祖父,古人有云盛極必衰,山陽侯如今聲勢煊赫,只怕不能長久。他不是正經科舉出身,又沒在京中當過官,一直在邊軍打拼,對很多官場上的事情都不熟悉。他這次要是只在京中待一段時間,應該不會有什么麻煩,但是若進入京中官場,孫兒并不看好他的前程。”

  李道彥沉吟片刻,緩緩道:“這些話莫要在外人跟前說起。”

  李公緒低頭道:“孫兒明白。”

  李道彥緩緩吁出一口氣,抬頭看著蔚藍的天幕,輕聲道:“京城居,大不易,只不知那位年輕的國侯有沒有覆雨翻云的魄力,呵呵……”

  少年看著祖父蒼老的面龐上凝重的神情,不由得陷入漫長的思考。

  祖父似乎很看好那位年輕國侯的未來,難道自己真的錯了?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織經司,總衙。

  侍女墨凝提著食盒走進那座守衛森嚴的院落,經由回廊來到東邊堂屋前面的抱廈內,繞過屏風直入里間,便見那位年輕的公子伏案窗前,似乎根本不曾察覺有人進來,依然沉浸在浩如煙海的卷宗之中。

  墨凝無聲輕嘆,放輕腳步走到近前,柔聲道:“公子,該用飯了。”

  “好。”

  羊靜玄將那本卷宗放回原處,起身來到桌邊坐下。

  墨凝從食盒中取出一碗碧梗米,一碟青菜,一盤冬筍燴糟鴨,還有一盅野鴿湯。

  羊靜玄吃飯的儀態很細致,格外講究細嚼慢咽。

  墨凝與他相處多年,彼此非常熟稔,倒也不必恪守虛禮,便站在旁邊說道:“公子,聽說今天城北可熱鬧呢。幾位皇子親王皆在,朝中除了左相之外,各部衙的主官都去了城外,只為迎接領軍凱旋的山陽侯。城里的百姓都盼著看看邊軍將士的風采,尤其是朱雀大街上,到處都是人。”

  羊靜玄淡淡應了一聲。

  墨凝的話題又轉到他身上,勸道:“如今邊疆戰事已經暫時停下,司中事務應該沒有那么忙碌,公子何必日日苦熬,你的身子骨本就虛弱,再這么熬下去只怕……”

  她欲言又止,滿眼憐惜之色。

  羊靜玄咽下口中的米飯,緩緩道:“雖然戰事暫停,但是織經司何時會清閑下來?尤其是我朝收復大片疆土,那些地盤上魚龍混雜,保不齊還有北邊留下來的細作,接下來織經司只會更忙。前兩天舅舅對我說,新任侯大將軍特意找到他,說是回京路上遭遇沙州七部好幾次偷襲,讓織經司派出人手幫他盯著。”

  他抬頭看著嬌俏的侍女,唇邊露出一抹譏諷:“聽聽,織經司在這些大人眼中似乎什么事情都得做。”

  墨凝愧然道:“都怪我多嘴,公子還是先用飯吧,一會飯菜便涼了。”

  “已經飽了。”

  羊靜玄拿起她準備好的帕子擦擦嘴。

  墨凝朝桌上看去,只見一碗碧梗米吃了小半,冬筍燴糟鴨基本沒有動筷,青菜都是吃了一些。

  她無奈地嘆一聲,勸道:“即便沒有胃口,公子還是將這盅湯喝了吧。”

  羊靜玄望著她堅持的神情,搖搖頭道:“你現在愈發像個老媽子。”

  話雖如此,他還是端起湯盅緩緩飲下。

  墨凝淺笑道:“只要公子能夠養好身體,我就愿意做個老媽子,說不定秦大人見我照顧得好,一高興賞我幾百兩銀子呢……”

  “我打算去定州。”

  羊靜玄忽地打斷她的話。

  墨凝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怔怔地望著年輕男子,喃喃道:“公子,你說什么?”

  “我要去定州。”

  羊靜玄仿若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心,繼而道:“我在總衙磨煉近四年,經我處理的密報千余件,我可以勝任外放的職務。我對織經司的運作章程爛熟于心,也知道該怎么調派人手和培養密探,除去不會武功之外,我具備主管一地的所有能力。淮州蘇云青沒有怎么與人交手過,所以會不會武功并不重要。”

  墨凝眼中的慌亂顯露無疑,搖頭道:“公子,秦大人絕對不會同意你的想法。”

  羊靜玄淡淡一笑,沒有直接回應這句話,平靜地說道:“方才你提起北城的喧鬧,其實我很羨慕陸沉,不是羨慕他的軍功和爵位,而是羨慕他能和景人拼命。”

  墨凝猛然間想起一件事,那些勸說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羊靜玄明白她已經反應過來,微微點頭道:“你應該知道,舅舅不會反對,因為他不能反對,無論我是怎樣的身份,為爹娘報仇都是天經地義。”

  他轉身走到窗前,凝望著窗外一寸陽光,幽幽道:“你覺得今天京城萬人空巷,陸沉盡享百官相迎之榮耀,可實際上又有多少人明白他那些功勞的意義?這兩年我躲在暗處旁觀,恐怕連舅舅都不夠清楚。”

  “他在人群之中仿佛風光無限,我卻覺得他、蕭大都督和邊軍將士很孤獨,而這座京城里的味道越來越讓我壓抑和惡心,所以我要去邊疆。”

  “和他們并肩作戰。”

  朱雀大街貫穿永嘉城南北方向的中軸線,北起望江門,南至皇城外面的御街。

  三位皇子、陸沉和滿朝公卿沿著朱雀大街一路往南,途中接受京城百姓的歡呼和贊賞。

  走在皇子們身后,陸沉面帶笑意,表現得頗為得體。

  來到宮外廣場,周遭終于安靜下來。

  二皇子開口說道:“山陽侯對詩詞文章可有興趣?”

  這句話來得十分突兀,陸沉目光微凝,旋即坦然道:“二殿下,臣不懂這些。”

  二皇子笑容溫和,隨性地說道:“不懂也沒有關系,你是武勛又非文臣。京中過些日子有場踏青詩會,席間會有很多文壇大家出現。好多人聽說你將要回京,很想當面見識一番邊軍大將的風采,冒然登門又怕你不喜,于是便求到本王這里來。”

  當著其他兩位皇子和一眾大臣的面,二皇子望著陸沉,悠然道:“不知山陽侯能否給本王一個面子,讓京中文人長長見識?到時候說不定會有佳句名篇問世,也是一樁佳話嘛。”

  陸沉知道自己這次回京不會很太平,卻也沒有想到這些天潢貴胄如此直接。

  先是大皇子悄無聲息地展露拉攏之意,緊接著二皇子又拋出所謂文會的邀約。

  反倒是那個三皇子變得很沉默,相比他的兩位兄長,似乎突然間瞧著順眼不少。

  陸沉尚未答話,右相薛南亭便笑道:“山陽侯若得閑,去散散心也無妨。”

  大皇子神色如常,狀若無意地看了二皇子一眼。

  陸沉心中有了計較,微微垂首道:“二殿下盛情,臣卻之不恭,屆時必去。”

  二皇子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拱手道:“爽快!那便一言為定!”

  大皇子輕咳一聲,插話道:“山陽侯,父皇讓你獨自入宮覲見。”

  “臣遵旨。”

  陸沉應下,旋即轉頭看向巍峨的宮城,只見和寧門外,大太監呂師周帶著十幾個小黃門安靜地等候著。

  他向三位皇子和滿朝公卿一禮作別,轉身朝宮門走去,步伐沉穩,不疾不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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