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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云胡不瘳】

  文德殿,東暖閣。

  陸沉邁步而入,瞥見御案之后那抹明黃色的身影,當即躬身行禮道:“臣陸沉,參見陛下!”

  “平身。”

  耳畔傳來天子溫和的聲音。

  陸沉直起身,隨即又聽天子說道:“抬起頭來,朕的虎將不能垂首低眉。”

  他便抬頭目視前方,只見半丈之外,一張略顯瘦削的面龐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這張臉頗為英俊,只是頗多晦澀之意,即便此刻天子滿面笑容,那雙狹長眼眸中的疲憊依然一覽無余。

  陸沉不由得想起一年多之前,也是在這間東暖閣里,面前的天子對他滿含期許推心置腹,可謂恩寵無以復加。

  此時此刻,可如彼時彼刻?

  陸沉不得而知,他選擇開門見山直入正題,拱手稟道:“啟奏陛下,北伐之戰持續半年,我軍收獲頗豐。靖州軍襲取嚴武諸城,淮州軍主力收復定州全境,淮州西路軍攻克河洛,后與景國和談,名正言順地占據定州西面清流關。此外,我軍通過放回戰俘,從景國獲取戰馬八千余匹,除分與各軍充任斥候游騎的千余匹之外,其余盡皆充入定北騎兵。”

  李端笑而不語,連連頷首。

  陸沉繼續說道:“我軍還從河洛城巨戶手中征得紋銀一千三百七十五萬兩。依照陛下的旨意,分給靖州都督府和刺史府二百萬兩,分給淮州都督府和刺史府三百七十五萬兩,剩下八百萬兩,臣已經帶回京城。眼下車隊就在宮外,只待陛下派人前去驗收。”

  饒是早就知道這個喜人的消息,此刻親耳聽到宮外放著八百萬兩雪花銀,李端的呼吸亦不由自主地急促。

  那可是八百萬兩,朝廷一年賦稅收入的一半!

  更關鍵的是,這筆銀子不需要進戶部國庫,可以直接拉進宮中府庫。

  雖說李端通過十多年苦心孤詣的周旋,在朝堂上漸漸擁有了一批忠于自己的勢力,但是他仍然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困難。

  那便是窮。

  或許陸沉很難理解,都說天子富甲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可能會為銀子發愁呢?

  君不見史書上那些窮奢極欲的敗家皇帝,誰會苦于沒有銀子享受?

  然而事實就是,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帝王,必然要顧全大局,不可能隨意享用國庫里的銀子。

  李端之前的那些齊朝皇帝,因為天家在河洛城內外擁有大量產業,所以宮中府庫頗為殷實,但是他孤身入永嘉撐起齊朝國祚,一舉一動都在江南世族的監視之下,若要取得越來越多朝臣的支持,便只能過著相對清貧的生活。

  倒不是說李端尋求享受,只是身為帝王手里沒有太多閑散銀子,想要賞賜官員都會捉襟見肘,自然是一件很苦惱的事情。

  稍稍平復心情之后,李端放緩語氣問道:“陸沉,你覺得朕應該如何處置這筆銀子?”

  “啊?”

  陸沉此刻的反應不是刻意偽裝,他是真沒想過天子會這樣問。

  李端道:“朕想聽聽你的看法,暢所欲言便是。”

  陸沉老老實實地搖頭道:“臣不知道。”

  “真不知道?”

  李端唇邊泛起一抹笑意,略帶幾分惋惜地說道:“朕素聞廣陵陸家幾代人以經商為業,商號越做越大,如今在淮州地界名列前茅。本想借著你們陸家在商賈之事的天分,讓這筆銀子有個更妥當的用處,而不是放在宮中府庫里發霉,如今卻……罷了,朕回頭問問旁人。”

  陸沉終于回過味來。

  這哪里是想問他找一條生財之道,而是兜兜轉轉繞到他的身世傳言之上。

  一念及此,他不禁懷疑自己當初在河洛城里,對慶聿懷瑾是不是太溫和了?

  她編織的謠言雖不致命,卻在李端心里扎下一根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深入血肉之中。

  不過陸沉神情依舊沉穩,早在回京之前,他和陸通便就這個問題聊過幾次,也清楚天子此番召他回京有厘清此事真偽的意圖在內,所以他早就有了應對。

  只是沒想到天子如此急不可耐,似乎很想剛剛見面就立刻解決這個隱憂。

  福兮禍兮?

  陸沉不能確認,但他決定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于是不動聲色地說道:“陛下,每個人的天分不同,或許臣沒有遺傳陸家長輩在經商上的能力,也有可能是因為臣沒有經過商賈之事的歷練。其實臣的父親當年也沒有想過會成為淮州境內的大商人,他起初只想做一名保境安民的行伍之人。”

  李端心中一動,溫言道:“還有此事?”

  陸沉頷首道:“是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家父懷著滿腔熱血從軍,一開始在京營當差,后來被調去涇河前線。再后來,也就是先帝朝元康元年被調去靈州長山軍,最終因為與軍中上官不合,抱憾退出行伍,回家繼承父輩基業。如果當時沒有那些變故,說不定家父如今也是軍中大將。”

  京營、涇河前線、元康元年,這幾個詞在李端腦海中瞬間串成一條線。

  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望著堂下年輕臣子愈發沉凝的面龐,心里不由得泛起幾分愧疚。

  陸沉恍若未覺,繼續說道:“陛下,臣原本不知道這些事情。這次從河洛城返回,家父知道臣要返京面圣,便將當年瑣事相告。原來家父在從軍之初便和蕭大都督是同袍,后來得到蕭都督的引薦與楊大帥相識。退出行伍后,因為陸家薄有家資,在涇河邊軍困難的時候,家父給楊大帥和蕭都督提供過幾次幫助,這就是當年的淵源。”

  說到這兒,他抬眼平視著天子,不疾不徐地說道:“不瞞陛下,家父本來只想讓臣守著陸家基業安分度日,所以并未仗著當年的情義去找蕭都督謀求一官半職。廣陵之戰事發突然,臣因為守城之功順理成章從軍,蕭都督這才開始不遺余力地提攜臣。”

  隨著他這番話出口,東暖閣內一片寂靜。

  片刻過后,李端喟然道:“造化弄人。”

  陸沉聽他語氣便知道這件事終于可以完結,便微笑道:“是啊,家父想從軍最后卻在經商,臣原本應該經商卻成為大齊的軍人。”

  李端道:“雖說淮州少了一位可能出現的富商,但是朕和大齊卻多了一位征戰四方的良將,這筆買賣怎么看都不虧。”

  陸沉謙遜垂首。

  或許在旁人看來,困擾天子這么久的陸沉身世問題,僅僅因為這個年輕人幾句話便能釋疑,這未免太過簡單了些。

  但是李端不這樣認為,皆因陸沉給他的印象耿直且坦誠。

  若非耿直性子,陸沉上次入京的時候便不會相繼和李云義、三皇子發生沖突,這個年紀輕輕的邊軍武將看似規矩守禮,實則就像邊疆的朔風一般帶著冷冽粗獷之氣。

  再加上陸沉給他的幾封密折中,言語之間足以稱得上光明磊落。

  今日當面聽他解釋原委,其言合情合理,也符合李端先前派人收集的各種情報機密,因此他心中再無疑慮。

  心病既去,李端面上的笑容愈發溫和,緩緩道:“朕聽秦正提過,伱先前在北邊寶臺山里的時候,與七星幫主林頡之女已經定親?”

  陸沉想起老爹當時的判斷,不由得面露暖色道:“回陛下,是的。”

  “七星幫……你能不能掌控?”

  李端并未直接轉入陸沉婚事的話題,反而帶著幾分凝重問道。

  陸沉稍稍思忖,旋即言簡意賅地說道:“能。”

  李端微微一笑,又問道:“你去過河洛城,對于翟林王氏有何看法?”

  陸沉不疾不徐地答道:“在臣看來,王家歸順之心非常堅定,或者說起初他們被迫臣服于景軍鐵騎,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否則王家上千口人丁很難活下來。這次他們主動提出合作,在過程中沒有任何反復之舉,可見其心之誠。”

  李端點了點頭,他已經通過織經司了解翟林王氏的境況,如今和陸沉的話相互印證,自然能得出一個很準確的答案。

  陸沉繼續說道:“臣領兵進入河洛之后,王家并未迫不及待地亮明身份,后續也能按照臣的要求辦事,可見他們很清楚改弦更張的過程比較漫長,得等到我朝有能力還于舊都,他們才能得見光明。在此之前,他們仍舊需要和景國權貴虛與委蛇,王安這份心志絕非常人,臣相信在未來的北伐戰事中,王家依然可以為我朝邊軍提供強大的助力。”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端知道自己應該下定決心,讓面前這位年輕臣子免于世俗禮法的束縛,不過在開口賜婚之前,他問出心中最后一個疑惑。

  “陸沉,朕恍惚聽聞,你和厲天潤之女似乎也有一段緣分?”

  如果說身世傳言、婚事問題,這些陸沉在返京之前便有心理準備,天子此刻提出的問題可謂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故而他臉上泛起一抹茫然之色,不解地說道:“陛下,臣和厲都尉數次并肩殺敵,自然有很深的交情。”

  李端搖搖頭道:“朕指的不是同袍之情。”

  陸沉便問道:“那臣便不懂了,還請陛下明示。”

  李端微笑道:“朕說的緣分不是交情,而是指男女之情,便如你和林頡之女那般的緣分。”

  陸沉定定地看著天子,好半晌才憋出一句略帶憤怒的話:“陛下,這是哪個王八蛋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臣要彈劾他!”

  李端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他登基十四年,從未見過有臣子敢在宮中怒斥“王八蛋”三字,不論是那些桀驁不馴的武勛,還是背后有世家大族支撐的文臣。

  奇怪的是,李端并無介懷之意。

  望著陸沉臉上的怒色,他忍俊不禁道:“別急,一會你就能見到那個‘王八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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