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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8【天下皆難】

  二皇子的憤怒來得理所當然。

  他費心籌辦墨苑文會,不能說完全沒有私心,但是明面上沒有可指摘之處。

  雖然每年參與文會的文人士子足有上百人,可其中極少會有世家晚輩或者官宦子弟,大多是像郎三元這樣的寒門學子。

  他們苦于沒有門路一展胸中才學,又非每個人都擅長科舉,幸而墨苑文會給他們打開另一扇門,讓他們有揚名的機會。

  京中之所以極少有人就此事攻訐二皇子,便是因為這些寒門子弟的影響力很有限。若二皇子想要靠拉攏他們培植親信,且不說有沒有這個可能,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時間。

  說到底,不論二皇子是借此養望,還是真心為這些寒門子弟著想,至少他給了他們一條向上之路。

  然而有人不識好歹,竟然暗藏禍心想要毀掉他的心血,這怎能讓他不動怒?

  這位歷來光風霽月的皇子雙手按在欄桿上,冷厲的眸光盯著下面那個落拓文人。

  今日若非陸沉及時出面,他險些就要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沒有當場拆穿郎三元話里的陷阱,反而用強行驅趕的方式坐實他的控訴。

  邊軍將士在北方與敵人死戰,中樞卻選擇拉他們的后腿。天子喊了十多年的北伐原來是一句謊言,否則陸沉怎會被迫領兵撤出河洛?

  這就是郎三元那段話里最核心的部分,如果他今天被趕出墨苑,只要參與文會的士子當中有人將他的話說出去,肯定會對天子和中樞的威望造成打擊,同時極有可能在大齊官場上掀起軒然大波。

  這股風波必然會蔓延到邊軍。

  想到這里,二皇子幾乎無法壓制心中的怒火。

  雖然距離較遠,郎三元看不清樓上二皇子的表情,但他隱約能夠感覺到那股凌厲的殺意。

  他意識到兇險即將來臨,忙不迭地朝那邊喊道:“陸侯爺息怒,學生豈會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學生無比堅信陛下愛民之心,然則邊軍在占盡優勢的前提下退出河洛也是事實!由是觀之,朝中必有奸佞,以各種各樣的借口阻撓陛下北伐的決心,讓邊軍將士的一腔熱血付之東流!”

  隨著這番話出口,郎三元逐漸找到狀態,他昂首望著樓上的貴人們,悲憤又痛惜地說道:“侯爺身為邊軍大將,難道不覺得這是國朝之悲乎!”

  不得不說此人的話語很有煽動性,兼之堂內百余位年輕文人正是容易熱血上頭的年紀,雖然因為二皇子以及王府親衛的存在不敢躁動,但是隱約有股壓抑的情緒在場間蔓延。

  二皇子將要發作之時,陸沉忽地輕聲道:“殿下息怒,臣可以處理。”

  二皇子轉頭看了他一眼,深呼吸后頷首道:“有勞陸侯。”

  陸沉遙遙望著郎三元,不疾不徐地說道:“郎才子,我理解你的悲憤之情。其實在北伐戰役發動之前,我心里也有與你現在類似的看法。陛下御宇十四載,北伐和還于舊都便喊了十四年,然而遲遲不見動靜,這肯定會讓大部分人心中生疑,究竟陛下和朝廷有沒有想過對北邊用兵,有沒有想過洗刷十五年前景人施加給大齊的恥辱。”

  郎三元看似鎮定,心里驀然有些不安,陸沉的反應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按照那些人的分析,陸沉性情耿直寧折不彎,而且經過朝廷幾次懷疑之后,此人對中樞肯定心懷怨望,只要能挑起他的怒火,絕對可以激化中樞和邊軍的矛盾。

  然而現在聽到陸沉頗有同理心的陳述,郎三元不禁懷疑那些人的判斷有誤。

  陸沉繼續說道:“當我懷著與你們相似的疑問,求教淮州蕭大都督尋找答案的時候,他給我上了一堂很簡單但是又很重要的課。”

  他微微停頓,挑眉問道:“諸位皆是學富五車之士,有沒有人能回答我一個問題,朝廷供養一名步卒耗費幾何?供養一名騎卒又要多少銀錢?”

  堂中一片肅靜。

  這些文人士子若是談論經史子集自然能口若懸河,可是陸沉的問題讓所有人啞口無言。

  郎三元嘴唇翕動,他大概明白陸沉想說什么,卻沒有阻止對方的理由,更沒有能力讓堂堂國侯閉嘴。

  陸沉沒指望從這些不通庶務的文人口中得到回答,稍稍提高語調:“讓我告訴你們,朝廷供養一名步卒的耗費。以淮州軍步卒為例,戰兵每月口糧二石,軍餉一兩,這只是最基礎的支出。淮州都督府在北伐前有九軍二營,戰兵合計十一萬四千余人,每月需要糧食二十三萬石,合計軍餉約為十四萬兩。光是這兩項相加,朝廷一年就得支出接近二百萬兩。”

  “淮州、靖州、成州、太平州四座邊疆都督府,京軍南衙、北衙、禁軍,以及江南各州的廂軍,爾等可知這需要多少銀子供養?而且方才我說過,這些只是最基礎的支出,此外還有軍械、甲胄、衣物、藥材等開銷,還有雜役、輔兵、民夫、工匠、郎中等支出。”

  “培養一名騎兵需要的銀錢大抵是步卒的五倍,我朝騎兵不多,但仍然是一筆龐大的開支。蕭大都督告訴我,大概算下來,一名步卒需要五十名百姓供養,而且得是身體健康能夠勞作的百姓。”

  “諸位,這還只是平時供養軍隊的成本。如果是在戰時,考慮到征調民夫、糧草運送、士卒封賞和撫恤,軍費將會直線上升,甚至有可能達到平時的六倍以上!”

  偌大的廳堂內,唯有陸沉平緩卻堅毅的聲音在回響。

  很多人不由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郎三元有些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

  陸沉緩緩道:“郎才子,你現在是否明白,為何朝廷直到十四年后才發起北伐?”

  面對堂下無數目光的逼視,郎三元喟然道:“學生明白了。”

  “我從邊疆來,不及諸位學識淵博才華橫溢,但是我知道陛下和朝堂諸公為邊軍北伐付出了多少心血。”

  陸沉的表情很嚴肅,旁邊的二皇子此刻臉上怒氣褪去,眼中隱有幾分感激之色。

  “邊軍將士為國舍命,我在戰場上無數次親眼目睹,但是中樞尤其是兩位宰執給了邊軍強而有力的支持,這一點同樣不容忽視。”

  說到這兒,陸沉的眸光無比銳利地射向郎三元,一字字道:“本侯現在明確告訴你,淮州西路軍之所以撤出河洛,是本侯在和蕭大都督商議之后,特地向陛下請求撤兵。關乎戰場取舍之緣由,本侯沒有必要告訴你。”

  “不管你是天真懵懂不知人間疾苦,還是受人指使妄圖挑撥中樞和邊軍的關系,本侯都要借著今天這個機會正告諸君:陛下和宰執們從來沒有忘記北地子民,更不可能忘記當年之恥辱,北伐不會結束,直到血債血償!”

  “說得好!”

  二皇子忍不住振臂一呼,堂下應者如云。

  郎三元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還想張嘴爭辯,卻被堂下憤怒的文人才子們齊齊出聲湮沒。

  “汝之行徑與禽獸何異也!”

  “居心叵測,狼子野心!”

  “此乃國賊也!”

  “誅之!”

  郎三元被這股洶涌的聲浪打得連退數步,倉皇跌坐于地。

  二皇子冷厲的語調適時響起:“來人,將此人趕出墨苑!”

  “喏!”

  王府親衛等候多時,此刻終于可以一展身手,毫不費力地架起郎三元朝外走去。

  今天畢竟是風雅文會,二皇子不想打打殺殺,驅逐此人即可,再者織經司肯定不會忽略這個心懷不軌的落拓文人,相信稍后就會將他請去那座青灰色的衙門。

  皇宮,觀云臺。

  一抹明黃色的身影獨立欄邊,靜靜地望著天邊浮云。

  織經司提舉秦正腳步匆匆拾級而上,來到天子身后垂首稟道:“陛下,墨苑那邊有消息傳來了。”

  李端平靜地說道:“講。”

  秦正將墨苑方才發生的爭論簡略復述一遍。

  今日墨苑看似只是舉行一場文會,然而因為陸沉的參與早已得到各方勢力的密切關注,織經司自然也會派出頂尖好手全程監視。

  秦正說完之后,見李端遲遲沒有回應,他便恭敬地問道:“陛下?”

  李端緩緩呼出一口長氣,繼而輕聲道:“朕委實沒有想到,那些話會從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口中說出來。”

  秦正大抵明白天子此刻貌似平靜實則翻涌的心緒,亦感嘆道:“山陽侯雖然年輕,卻遠比那些文人士子更懂陛下的不易。”

  “是啊,朕不易,邊軍不易,滿朝公卿也不易,大家都不容易。”

  李端雙眼微瞇,目光溫和,又道:“他能說出這番話,足以證明朕沒有看錯人,不枉朕對他寄予厚望。”

  秦正默然。

  李端緩緩道:“朕想用這場文會看看他們的心思,但是墨苑今日不一定會太平,伱要安排妥當,不可讓老二和陸沉遭遇危險。”

  “陛下請放心,臣已經做好布置。”

  秦正躬身一禮,心中泛起一抹奇特的情緒。

  想不到在天子心中,陸沉的地位竟然已經能和皇子并駕齊驅。

  李端不再多言,仰頭望著澄澈遼闊的天幕,眼中似有萬里江山如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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