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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臨淵】

  人間夜色沉沉。

  永嘉城內萬籟俱靜,但是在這種平靜的表象下,隱藏著無數暗流涌動。

  墨苑文會因為陸沉的參與吸引各方勢力的關注,陸沉和那些文人士子的交流,以及他對于中樞和邊軍關系的表態,此刻已經呈上很多大人物的案頭。

  這位年輕國侯的言辭毫無疑問蘊含著諸多深意,尤其是在墨評結束后,他接受二皇子的邀請赴宴,這個舉動更讓很多人心緒翻涌。

  寥汀雅舍內,薛素素舉止溫婉,為兩位年輕權貴斟酒布菜。

  但她心里遠沒有表現出來得那般平靜。

  二皇子先前那句話很是突兀。

  在基本沒有鋪墊、過往沒有多少交情、僅僅是今天同行參加一場文會的前提下,二皇子直接在陸沉面前表露爭儲之意,未免有交淺言深之嫌。

  誠然,二皇子歷來灑脫磊落、瀟灑恣意,如此所為倒也符合世人對他的一貫印象。

  然而陸沉是否能夠認同這種處事手段?

  薛素素那雙秋水長眸看向陸沉,對他準備講述的“故事”很感興趣。

  “殿下,臣想說的故事有些繁瑣。”

  陸沉望著二皇子鄭重的神情,緩緩道:“話說某朝某代,具體年份已不可考,或為后人杜撰。這個王朝的開國皇帝有一個煩惱,他最出色的兒子不是太子。”

  前世大唐玄武門之變的故事從陸沉口中娓娓道來,二皇子漸漸聽得入迷。

  聽到陸沉說起李世民的赫赫戰功與果斷堅決,二皇子不由得端起酒盞。

  美酒入喉,他眼中多了幾分異樣的光彩。

  二皇子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無法和陸沉所說故事中的秦王相提并論,他最看重的不是秦王的一呼百應擁躉如云,而是秦王在最危險的時候毅然發起反抗的決心。

  即便對面站著他的父皇和皇兄。

  “最終,秦王憑借崇高的威望為自己贏得皇位,雖然他的確做下殺兄逼父的舉動,但是依靠他登基之后的種種壯舉,后世史書上給他的評價極高。”

  陸沉觀察著二皇子的反應,淡然道:“殿下,臣的故事說完了。”

  二皇子握著酒盞,緩緩道:“這個故事很精彩。”

  薛素素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她心里泛起一種荒謬的感覺。

  二皇子直白地表露爭儲之意就透著古怪的意味,沒想到陸沉不僅沒有對這個話題避而遠之,反而說了一個更加露骨的故事。

  他想用這個故事告訴二皇子什么道理?

  假如天子要立大皇子為太子,亦或是有意于三皇子,那么二皇子就應該操持一場大齊版本的“玄武門之變”?

  問題在于,這種機密難道不應該反復試探無數次,最終確定彼此是一路人才能商議?

  二皇子心里作何想法不得而知,他望著陸沉平靜的雙眼,沒有再對那個故事發表看法,只說道:“陸侯是行伍中人,肯定不喜歡拐彎抹角云山霧罩,因此本王今夜選擇開門見山,這是對你的尊重。倘若本王將來能夠達成心愿,陸侯必將是國之干城、軍中巨擘。大齊的軍隊必須交到陸侯這樣的人手中,才有機會徹底擊垮北方的景軍。”

  這個承諾來得不算晚。

  在二皇子看來,陸沉講的那個故事無疑是在告訴他,有些時候必須狠心決斷,猶豫不決只會錯失良機。

  如果有邊軍的支持,此事成功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

  作為回報,二皇子很清楚陸沉在意的是什么——除軍權之外不做它想。

  眼看一場密謀就將在薛素素不敢置信的感覺中達成,陸沉卻忽然搖頭道:“殿下誤會臣了。”

  二皇子微微一怔。

  陸沉道:“臣方才說的那個故事中,其實皇帝和皇子們都不是重點,臣真正想說的是那位衛國公。”

  “衛國公?”

  二皇子博聞強識,素有過目不忘之能,自然不會遺忘陸沉方才提過的衛國公李靖。

  一念及此,二皇子臉上的笑容略顯勉強,問道:“陸侯此言何意?”

  陸沉答道:“殿下,玄武門之變令乾坤倒轉,其時很多人都主動或者被動選擇站隊,但是衛國公沒有這樣做。無論后人認為他是明哲保身還是獨善其身,他都選擇置身事外。在臣看來,衛國公才是真正聰明的臣子,因為儲君之位的定奪終究是天家私事,外人焉能置喙?”

  二皇子顯然沒有想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轉折,跪坐于旁的薛素素垂首低眉,眸中卻是異彩漣漣。

  在這場非常私密的宴會之前,陸沉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幾近于一個完美的臣子。

  擊敗異族大軍,收復丟失疆土,在上百名學識淵博的文人才子面前侃侃而談,更不必說他還那么年輕。

  雖然薛素素暗藏心事,可這不影響她對陸沉產生敬佩之意。

  方才這兩位年輕權貴幾乎達成密謀,薛素素難免會有些失望,本以為陸沉不是那種權欲熏心的人物,誰知他竟然……

  原來是我錯怪他了,還好。

  且不說這位頗有任俠之氣的花魁心中百折千回,二皇子聽完陸沉最后那句話,不由得悄然握緊手中的酒盞。

  陸沉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從容地說道:“臣之所以要講這個故事,是因為殿下很誠懇,所以臣也要以誠相待。”

  “本王真的很誠懇?”

  二皇子放緩語氣,神色漸漸恢復平靜。

  陸沉頷首道:“殿下今夜設宴,臣以為殿下會以各種方式施以籠絡,這也是上位者常用的手段。臣委實沒有想到,殿下會直截了當表露爭儲之意。正如殿下先前所言,我輩軍中男兒不喜拐彎抹角,殿下的坦蕩和直率令臣心中很受用。”

  二皇子自嘲一笑,緩緩道:“可是終究沒能爭取到你的支持。”

  陸沉不答。

  “既然你夸我坦蕩直率,那我干脆說得更清楚一些。”

  二皇子呼出一口濁氣,繼而道:“若以嫡長定儲君,沒人爭得過老大,這便是他一直安穩如山的原因。若論父皇和皇后娘娘的疼愛,老三要遠遠勝過我。簡單來說,我若想爭奪儲君之位,相對他們沒有半點優勢,因此我只能獨辟蹊徑,甚至不得不行冒險之舉。”

  他口中所謂冒險之舉,便是指今夜對陸沉開誠布公。

  倘若陸沉向天子檢舉此事,二皇子肯定落不到好下場,畢竟皇子直接勾連軍方大將乃是朝堂大忌。

  然而二皇子只算準了一半,陸沉有感于他的坦誠,肯定不會對外透露今夜所談之事,但是他同樣不愿卷入天家皇子們的爭斗之中。

  “殿下,其實方才臣所講的那個故事,還有另外一層用意。”

  陸沉再度挑起話鋒,在二皇子期待的目光注視下,不疾不徐地說道:“故事中的秦王之所以能扭轉大局,是因為在此之前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在軍中威望極高,這就是他能成功的原因。如果沒有那位秦王相似的本錢,臣認為有些事連想都不能想。”

  二皇子心中涌起一陣冷意。

  陸沉這番話既是提醒也是勸誡。

  片刻過后,二皇子喟然一嘆道:“陸侯言之有理,我記下了。”

  陸沉舉盞相敬。

  二人飲下杯中酒,二皇子又問道:“陸侯之意,你不會插足儲君之位的爭奪?”

  陸沉坦然道:“殿下,臣只想效仿故事里的衛國公,忠心扶保大齊江山。至于儲君之位的歸屬,這并非臣能插手的事情,臣也不想牽扯其中。倘若殿下今夜不將此事挑明,臣自然不會啰嗦許多,但是殿下直言相告,臣便要表明心志。”

  二皇子沉默片刻,緩緩道:“可是你真的能獨善其身?”

  這句話并非威脅。

  如果陸沉留在邊疆掌軍,他當然可以超然物外坐看云卷云舒,但是他如今身在京城,而且肯定會被天子委以重任,又怎能置身事外,不和這潭渾水中的各方勢力發生糾葛?

  陸沉微笑道:“殿下,臣前年來京城的時候,曾經對李家三郎說過一句話。”

  二皇子好奇地問道:“什么話?”

  陸沉道:“某蠻夷也。”

  二皇子怔住,旋即啞然失笑,指著陸沉說道:“這確實是個好理由,不管什么人想要拉你入局,你只用這四個字便能從容回擊。”

  陸沉略帶幾分狡黠地說道:“殿下所言極是。臣從邊疆來,不太懂京城規矩,因此臣不會參與那些人的明爭暗斗。若是非要逼著臣入局,恐怕臣只好用拳頭來說話。”

  二皇子悠然嘆道:“還好我一直堅持對你以誠相待,否則說不定也會吃伱一頓排揎。”

  陸沉搖頭笑道:“殿下說笑了,臣怎會沒有丁點分寸。”

  二皇子望著他面上的笑意,輕聲道:“可惜。”

  他當然感覺可惜,即便拋開陸沉對他的爭儲之舉極有助力的考量,這個年輕國侯的脾氣也非常對他的胃口。

  只是陸沉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二皇子亦無法繼續堅持,否則會將他們僅有的一點交情消磨干凈,甚至有可能反目成仇。

  二皇子拿得起放得下,灑脫地說道:“罷了,往后在你面前我不再提起此事,因為我真心想結交你這個朋友。這杯酒,我敬你。”

  陸沉微笑道:“殿下,請。”

  酒宴結束,二皇子親自將陸沉送到門外,看著他在十余名剽悍邊軍的護衛下離去,神情無比復雜。

  此時此刻,漫天星光揮灑人間。

  夜風卻有了幾分涼意。

  二皇子站立良久,最終扭頭看了一眼薛素素,淡然道:“陸沉明日應該不會再來文會,本王想讓你過幾天去他府上侍奉,不知你可愿意?”

  薛素素垂首道:“殿下之命,妾豈敢不從?”

  二皇子笑了笑,輕聲道:“本王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向他表明善意而已。你是個聰明的女子,莫要做些畫蛇添足的事情。”

  薛素素恭敬地應道:“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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