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齊朝官制,樞密使為正一品,上將軍和邊軍大都督為從一品,大將軍為正二品。
陸沉身上的侯爵已是超品,這個正二品的大將軍看似不重要,卻是他成為軍中實權將帥至關重要的一步。
簡而言之,擔任過南衙大將軍之后,陸沉的履歷便能添上扎實的一筆,將來或可外放為一路邊軍大都督。
這里面還有一個前提,陸沉不能在這個職位上出現問題,至少不能引起內部的動蕩,也就是說他要能鎮得住麾下三位都指揮使以及一大幫京軍老油條。
京軍北衙官衙在皇宮之外東北角,南衙則在東南角上,和六部衙門相距不遠。
在原任大將軍李景達把振威軍帶去北方定州之后,南衙如今還有十一軍,郭從義和侯玉各領四軍,交到陸沉手中的便只有三軍。
南衙明竹堂內,三位壯年武將略顯隨意地坐著,表情各異地打量著對方,他們就是陸沉名義上的部屬。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武將年近四旬,他叫樂明鴻,現為南衙鎮威軍都指揮使。
其人出身于江州興山樂家,和戶部尚書樂欽義乃是叔侄關系。
江南九大家之中,錦麟李氏專注文臣之道,李道彥從不插手軍權。
德安郭氏和永新王氏則一心在京軍發展人脈,如今兩位掌舵者分別擔任樞密使和上將軍,在京軍內部勢力盤根錯節,恐怕連織經司秦正都無法完全捋清楚這兩個世族的底細。
其他六家各有所長,在不同的領域掌握大量資源,再加上依附在九大家羽翼下的各種高門士族,由此形成一個強大的利益集團,足以和元嘉之變以后孱弱的皇權抗衡。
樂明鴻身材高大,面容棱角分明,頗有倨傲之姿。
坐在他下首的是崇威軍都指揮使左玉山,時年三十五歲,乃是湖州博越陳氏的乘龍佳婿。
和情緒更加外露的樂明鴻相比,左玉山明顯懂得收斂,此刻安靜溫和地坐在那兒,給人一種人畜無害的感覺。
再加上他英俊的面龐和從容的氣質,更像是引經據典的文臣而非馳騁沙場的武將。
樂明鴻斜睨了一眼左玉山,淡淡道:“左老弟倒是沉得住氣。”
左玉山微笑道:“樂兄此言何意?”
樂明鴻冷笑一聲道:“那位新任大將軍擺明了要替陛下做點事情,你還能穩如大山,不得不佩服老弟你的心志堅定。”
這話未免有些露骨。
好在堂內這三人知根知底,外面又都是他們的心腹親兵,倒也不擔心這些談話會傳出去。
左玉山聞言輕輕點頭道:“這位大將軍確實不是易于之輩,年方弱冠的國侯之爵,手握重兵的實權大將軍。瞧瞧人家再看看我輩,這個差距怕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趕上。”
這番話讓樂明鴻的臉色略顯陰沉。
他本意是想挑起另外兩人對陸沉的反感和抗拒,哪怕不跟陸沉直接鬧翻,也得架空這位天子親自任命的南衙第三位大將軍。
只不過左玉山生性滑不溜丟,明顯不愿意接過這個話茬。
樂明鴻便看向坐在對面的第三人、立威軍都指揮使嚴秉,問道:“嚴指揮似乎一點都不擔心?”
嚴秉并非九大家出身,他是土生土長的永嘉人氏,嚴家在本地只能算小有名氣。
或許是因為身世背景的弱小,嚴秉在南衙一眾驕兵悍將之中歷來謹小慎微,此刻面對樂明鴻似乎不太爽利的問題,他連忙答道:“樂兄,陸大將軍雖有陛下的寵信,可是他在京軍毫無根基,連下面都尉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似乎也不需要太擔心?”
樂明鴻輕哼一聲道:“叫不出來又有何妨,他可以換上自己的心腹。”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嚴秉瞬間臉色大變,就連旁邊淡然的左玉山也皺起了眉頭。
依照齊國軍制,一軍轄四團,有四名掌團都尉,一團轄三至四營不等,由掌營校尉統領。
樂明鴻點明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陸沉或許不便直接對他們三人動手,但是只要將鎮威、崇威、立威這三軍的都尉和校尉換個遍,他便能把這將近四萬人握在手心里。
這個推斷看似匪夷所思,實則很有可能變成現實。
天子不惜請動荊國公韓靈符也要拆分南衙軍權,陸沉此行總不會是來南衙當個泥偶塑像。
嚴秉發愁道:“兩位兄長,不至于此吧?”
樂明鴻幽幽道:“你我皆知,山陽侯這次帶了兩千騎兵返回京城,或許這里面就藏著足夠多的中級將官。先前那場朝會上,山陽侯主動提出京軍和邊軍中下級武官調換的方案,陛下最終只批了十五人的員額,因此才沒有引起京軍內部大規模的動蕩。可是誰知道這是不是陛下刻意的安排,只為襄助山陽侯徹底掌握這三軍。”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左玉山收起先前略顯悠閑的姿態,緩緩道:“其實我先前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陛下緣何不將定威軍調入山陽侯麾下?”
另外兩人不由得微微頷首。
兩年前定威軍都指揮使徐溫通敵叛國被查處,天子借著十二名邊軍武將入京的機會,將定威軍交到資歷最老的陳瀾鈺手中。
在這兩年里,陳瀾鈺憑借潤物細無聲的水磨工夫,逐漸掌控住定威軍的權柄。
如果這次他和定威軍被調入陸沉麾下,相信對陸沉的掌權大計極有裨益,可是天子沒有這樣做,說明陸沉有可能采取更加直接的手段。
三人的臉色都不怎么好看,嚴秉當先問道:“兩位兄長,若是陸大將軍真要對各軍部將動手,我等又該如何應對?”
樂明鴻此刻反倒沉默不語。
左玉山看了一眼他冷峻的面龐,沉聲道:“山陽侯總不能一手遮天,這種大事必須要通過樞密院和中書的同意。”
樂明鴻便問道:“倘若山陽侯用鈍刀子割肉呢?今天換一人,明天換一人,過半個月再換一個人,又當如何?”
“這……”
左玉山微微一窒。
這就是名正言順的威力。
天子在韓靈符的幫助下邁出最艱難的第一步,后續便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陸沉身為統管鎮威等三軍的大將軍,難道連調查和撤換麾下一個小小都尉的權力都沒有?
他可不是幸進之輩,而是接連取得廣陵之勝、涌泉之勝、宛亭之勝、雷澤大捷、河洛大捷并且協助蕭望之收復定州全境的大功臣,這樣的人入主南衙豈會那么容易被架空?
更關鍵的是,這三位都指揮使知道下面的人經不起查。
京城這等繁華之地,稱一聲紙醉金迷并不為過,更何況各軍的都尉、校尉乃至最底層的拾長和伍長都說不定能與門閥世族扯上關系。
一旦陸沉下定決心從上查到下,所有中下級將官全部拿下肯定有冤屈,但是隔一個抓一個必然有漏網之魚。
“二位,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眼見火候已至,樂明鴻直白地說道:“現在外面的人都在看著我們,想要在山陽侯面前站穩腳跟,唯有從一開始就擺明立場。他若想查京軍將官,那我們就將事情鬧大。光查這三軍怎么行?南衙剩下八軍和北衙六軍,包括鎮守皇宮的數千禁軍都得查!”
左玉山遲疑道:“這會不會太過火了?”
樂明鴻冷笑道:“左老弟,現在不是我們愿不愿意低調行事的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若想繼續坐穩崇威軍都指揮使的位置,就得照我說的去做。你們二人若不肯這樣做,我也無法勉強,只盼你們到時候能給后面那些人一個交代。”
嚴秉連忙賠笑道:“樂兄這是哪里話,愚弟當然會聽從你的安排。”
左玉山最終還是點頭道:“便依世兄之言。”
樂明鴻暗暗松了口氣,這時一名屬官快步走進明竹堂,稟道:“啟稟三位將軍,大將軍已經出現在御街之北,很快便將抵達南衙。”
樂明鴻問道:“他帶了多少人?”
屬官回道:“只有二十余名親兵。”
三人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些許,相繼起身道:“走,我們去迎一迎大將軍。”
等他們帶著一眾屬官來到衙門外面,樂明鴻雙眼當即微微瞇了起來。
只見二十余匹高頭大馬緩緩行來,雖然他們沒有刻意弄出肅殺的架勢,但是這些騎兵跟著陸沉在江北打了兩年丈,不知殺過多少燕景軍卒,天然便有一股凌厲的氣勢。
陽光略微有些刺眼。
陸沉身著暗紅色侯服,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捻著馬鞭,策馬來到臺階旁邊,微微仰頭望著南衙的匾額。
在他身后,二十余名親兵同時勒馬,動作整齊劃一,殺氣油然而生。
短暫的沉默過后,樂明鴻、左玉山和嚴秉三人站成一排,其他屬官規規矩矩地站在后面,朝著馬上的年輕國侯行禮道:“末將參見大將軍!”
出乎他們的意料,陸沉沒有給眾人來一個下馬威,甚至都不帶半點新官上任的驕縱之氣。
他們只聽到一個和煦的聲音。
“各位同袍不必多禮。”
陸沉笑吟吟地望著這些部屬,宛如一個初出茅廬天性平和的老好人。
那溫暖的笑容與今日明媚的陽光格外相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