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今日履任南衙,京城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有很多人暗中關注。
當陸沉波瀾不驚地被眾人迎進去之后,御街上似乎有一些身影隨之消失。
明竹堂內,三位都指揮使坐在下首,滿面笑容地望著主位上的年輕人,偶爾目光會轉向旁邊那名親兵手中的木匣。
匣子已經半開,露出里面一枚倒轉的金印。
這枚金燦燦的印鑒僅有成年男子半個拳頭那么大,用羊脂玉搭配青金石篆刻而成,底部刻有“大將軍印”四個字。
樂明鴻等人盡力克制著自己的目光,但是心里的艷羨和嫉妒怎么都壓不住。
像大將軍這種頂尖軍職歷來是可遇不可求,李景達和劉守光盤踞多年,其他人只能望而興嘆。
李景達改任定州都督,空出來的大將軍之位立刻被成州都督侯玉接任,根本沒有給京軍這些都指揮使跑門路的機會,他們亦知這是那幾位大人物和天子達成的交易,不容其他人插手。
到如今南衙上層再度發生變動,陸沉憑借這兩年斬獲的功勞平步青云,創造大齊一百六十多年歷史上除開國武勛之外最快的升遷記錄。
更關鍵的是他才二十一歲。
左玉山心中百折千回,身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帶兵武將,他當然明白陸沉的功勞是多么驚人,可這位山陽侯實在太年輕了,只比他的長子稍微大一些,這又怎能不讓他嫉妒?
縱然三人各有怨望,面上仍舊得裝出畢恭畢敬的姿態。
一陣寒暄和吹捧之后,陸沉微笑道:“承蒙諸位美譽,本侯愧不敢當。本侯對京軍兩眼一抹黑,雖說有陛下讓樞密院送來的名冊,目前仍然不知就里,連各位麾下的將官都分不清。以后日子還長,望三位將軍能夠鼎力支持,協助本侯練出三支精銳雄師。”
他這番關于正事的開場白只能說中規中矩,絲毫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跡象。
樂明鴻和左玉山狀若無意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旋即謙恭地說道:“素聞大將軍帶兵之法超凡脫俗,不到兩年的時間便將銳士營練成比景軍更勝一籌的精銳,就連寶臺山里的義軍在大將軍的磨礪下,都能和景國的戰兵奮力一戰。末將無比敬佩大將軍,還望大將軍可以不吝賜教練兵之道。”
此言滿是試探之意。
陸沉前面說得很客套也很謙遜,雖然沒有當場挑明一些事情,但是這種引而不發的姿態更讓人心中忐忑。
樂明鴻自然不相信這些敷衍之語。
陸沉臉上笑容不變,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樂明鴻,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諸位可有耐心一聽?”
這下不光樂明鴻,左玉山和嚴秉也立刻打起精神,拱手道:“請大將軍示下。”
陸沉微微頷首,不急不緩地說道:“各位將軍,銳士營的進步并非本侯一個人的功勞。銳士營最初籌建時候的六千人,有將近一千人是跟隨本侯經歷過廣陵之戰的銳卒,后續五千人亦是榮國公從淮州各軍之中選出來的精銳。簡單來說,銳士營不是一張白紙,它在成立之初便具備很強的實力。”
嚴秉忽地低下頭,只為掩飾眼中的驚訝。
雖然相見時間還不長,但是陸沉給他的印象可以用坦誠來形容。
尤其是方才這番話,可謂光風霽月一片真心。
陸沉淡然地觀察著三位都指揮使的反應,繼續說道:“本侯接手銳士營,起初不過是強調隊形陣列的操練。三位將軍理應知道,戰場上不光考驗將領的指揮能力,更取決于士卒能否完美執行軍令。若想做到這一步,將士們是否能維持完整的陣型至關重要。”
其實他講述的道理不算高深,基本每本兵書里都會提到,堂內三人皆出身世族,不缺兵書操典參詳,對這些道理爛熟于心。
關鍵在于他平實和坦然的態度。
樂明鴻面上的笑容略顯勉強,現在的場面大大超出他的預料。
原本以為陸沉挾天子圣意和赫赫戰功而來,即便今天不會公然掀桌子,也會想方設法敲打他們一番,誰能料到陸沉會對他們推心置腹?
當然,這三人能夠坐穩京軍主將之位,皆非心思單純的普通人,不至于被陸沉幾句話就說得昏頭轉向。
左玉山順勢恭維道:“大將軍字字珠璣,末將獲益匪淺。”
“左將軍言重了,這些都不算什么高深的道理。”
陸沉微微一笑,從容道:“當銳士營的將士熟悉陣法后,本侯便逐漸加入更多的操練內容,諸如體能、力量、格斗、兵擊、旌旗、號令和陣圖等等。銳士營的訓練很艱苦,本侯說句實話,應該比京軍將士艱苦數倍以上。”
三位都指揮使相繼面露愧色。
陸沉擺擺手道:“三位無需多心,本侯不會翻舊賬。不過,本侯希望你們可以明白,銳士營之所以能承受如此艱苦的訓練,并且取得長足的進步,是因為本侯在最開始便制定三條鐵一樣的規矩。”
三人聞聽此言,不禁正襟危坐,凜然道:“請大將軍示下!”
陸沉豎起一根食指,正色道:“其一,銳士營的軍餉必須全額發放,在本侯手下沒人敢克扣將士們的餉銀。其實想要做到這一點難又不難,本侯明白京軍內部盤根錯節,哪怕一個小小的校尉都有可能是某家的公子少爺,你們身為主將必然會很頭疼。”
“大將軍明察秋毫,末將敬佩之至!”
立威軍都指揮使嚴秉有感而發,神色略顯激動。
樂明鴻輕咳一聲,插話道:“大將軍所言極是,末將何嘗不知軍餉才是一支軍隊戰力的根本,只是……哎。”
他重重地嘆著氣。
陸沉對他打斷嚴秉的小動作恍若未見,溫和地說道:“其二,賞罰分明。有功必賞,有錯必罰,貪墨軍功者絕不輕饒。如此方能保證將士們奮勇殺敵,沒有后顧之憂。話說回來……這也是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的事情。”
左玉山悄然苦笑一聲。
練兵之法說到底不難領悟,問題是主將能否做到。
陸沉之所以能在銳士營如臂使指,一方面是因為邊軍內部的狀況相對京軍來說比較簡單,另一方面則是蕭望之對他毫無保留的支持。
銳士營只有陸沉一個人能發出聲音,其他人必須聽從,否則就會被直接亂棍打出去。
左玉山心中喟嘆,倘若給他這樣一個完全沒有掣肘的條件,他難道就不能練出一支精銳雄師?
陸沉唇邊微微勾起,繼續說道:“其三,將兵同甘共苦。三位將軍乃是軍中宿將,想必不需要本侯解釋這一點。”
樂明鴻搶在剩下兩人前面說道:“大將軍這三點訓誡真令末將茅塞頓開。還請大將軍放心,末將回去之后,一定會按照大將軍的要求操練鎮威軍將士。”
左玉山和嚴秉瞬間清醒過來,連忙跟著表態。
陸沉亦不在意,悠悠道:“京軍存在的問題是長年累月導致,并非朝夕之間可以解決。本侯奉陛下旨意統管鎮威、崇威和立威三軍,自然希望能與三位將軍攜手并進,早日磨礪出三支鐵軍,但也不會操之過急,還望諸位放心。”
三位都指揮使同時起身領命。
樂明鴻心中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陸沉這般和煦的話鋒和坦誠的姿態,似乎比起強奪軍權更加可怕。
陸沉抬眼望著三人,隨即朝另一邊的親兵微微頷首,那人便從袖中取出三本小冊子,分別交到樂明鴻等人手里。
“大將軍,這是……”
左玉山不解地問道。
陸沉微笑道:“這本冊子前半部分是本侯訓練將士的心得,后半部分則是這兩年邊疆戰事中,本侯的一些感悟和總結。”
此言一出,明竹堂內陷入一片死寂。
對于任何一位軍中大將而言,這都是足以傳家的寶貝!
將門子弟因何出現?
不就是老子帶兒子,一代一代口口相傳,讓家中子弟可以學到戰場上無數人用鮮血印證的經驗和教訓。
如今陸沉居然毫不遲疑地送給他們?
樂明鴻望著這位年輕國侯臉上淺淡的笑意,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來。
左玉山眼神復雜,握著小冊子的雙手微微發顫。
嚴秉更加不堪,眼眶竟然略顯泛紅。
陸沉擺擺手,起身笑道:“三位將軍,既然你們如今在本侯麾下,本侯理應對你們坦誠相待。京軍牽扯極多極深,本侯對此心知肚明,不會倉促之間逼迫你們做出改變。不過,本侯素來有個優點,那便是耐心很好,相信本侯可以等到破云見日的那一天。”
這番話幾近于明示,樂明鴻等人裝傻都裝不了,可又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們手里的小冊子宛如千鈞之重,壓得三人心神恍惚。
陸沉最后說道:“今日只是來見見三位將軍,七天后本侯會在城外校場點閱三軍,還望諸位及各軍將士做好準備。”
“末將領命!”
這一次包括樂明鴻在內,三位都指揮使的回答無比響亮。
臨走之前,陸沉忽地駐足回頭說道:“對了,希望那一天不要太遙遠。”
三位主將一直將他禮送出南衙,望著二十余名騎兵策馬離去的瀟灑身姿,樂明鴻站在臺階上,良久才幽幽道:“這位侯爺可真是……”
他欲言又止,然而這次沒有人接過他的話頭。
左玉山和嚴秉對視一眼,很快便岔開目光,沒有多言。
御街之上,親兵頭領秦子龍好奇地問道:“侯爺,小人不明白您為何要將那本冊子給他們。這些人擺明都是頑固派,侯爺說得如此明白,他們竟然還沒有任何表示。”
陸沉笑了笑,淡然道:“先禮后兵,不為過也。”
秦子龍心疼地說道:“可是那些冊子……”
陸沉抬頭望著明媚的陽光,悠然道:“有些道理是紙上學不會的,再者,我怎么可能真將那些最寶貴的心得和經驗輕易地送給他們?我只是給這些人一個臺階,一個分化然后內斗的機會。”
秦子龍聽不懂后面那句話,但是只要確認陸沉有所保留,沒有變成冤大頭,他便放心下來,臉上浮現燦爛的笑容。
周遭親兵們也都輕聲笑了起來。
便在這時,后方忽地傳來一聲高呼。
“山陽侯請留步!”
陸沉勒住韁繩扭頭望去,只見一騎馳來。
正是大齊樞密使郭從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