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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翻臉】

  暮靄沉沉,人間昏黃一片。

  墨苑文會已經結束,那些風流才子們卻不會消失,因為這里本就是永嘉城內和礬樓齊名的消遣去處。

  南北方向的主街上,一輛馬車平穩前行,周遭十余名騎兵謹慎隨行。

  自從兩年前來到京城,陳舒便遵照陸通的指示留在此地,仿佛那個習慣雙手攏在袖中的中年男人預見到陸沉會再次長居京城,便讓陳舒在經營商號的同時做好一切詳盡的安排。

  故此,當陸沉獲封山陽侯并且獲賜宅邸后,他可以從容拒絕樞密院的好意,陳舒很快便帶著一大幫陸家培養多年的仆人來到侯府,也包括陸沉現在乘坐的這輛外表普通、內里寬敞舒適的馬車。

  陸沉今天特意用馬車出行,不是想要在郭從義等人面前故作姿態,而是因為車廂內那位中年男人。

  “師父,我真沒想到你會來到京城。”

  經過最初的寒暄,陸沉誠懇地說道。

  尉遲歸微笑道:“當初傳授你散手的時候我便說過,你我之間不論師徒之名。你的師父只能是林頡,這就是你在江湖上的傳承。至于我,不過是因為欣賞你的性情和天分,又不忍尉遲家這點祖傳武功失傳,因此傳授給你。”

  陸沉在他面前自然不會云山霧罩,略顯尷尬地說道:“可是除了師父之外,其他稱呼都不怎么合適。”

  尉遲歸豁達地說道:“還是像以前那樣稱一聲前輩就行。”

  陸沉便沒有繼續堅持,畢竟那樣顯得太矯情。

  尉遲歸繼續說道:“蕭兄已經返回來安大都督府,他擔心你在京城這邊沒有一個真正的高手相助,便讓我特地走一遭。我知道伱父親肯定另有安排,你身邊也有兩千精銳騎兵,不過有些事終究還是我們江湖人更加擅長。”

  陸沉面露感激,雖說蕭望之是因為當年的事情照顧他,但是這份恩情沒有半點虛假。

  他想起北方邊疆的局勢,便問道:“前輩,定州可還安穩?”

  尉遲歸知道他在擔心何事,直白地說道:“至少在我南下之前,李景達沒有鬧出什么亂子。按照你臨行前的安排,飛云軍鎮守定州北部,來安軍鎮守西邊清流關,李景達則帶著振威軍駐守汝陰城。定北和寧遠二軍也在穩步形成戰力,李景達并未過多干涉。”

  其實陸沉過段時間便會收到北邊的密信,對定州和淮州兩地的情況并不陌生,不過此刻聽到尉遲歸的當面確認,他心里不由得輕松了些。

  “前輩,蕭叔擔心我在京城這邊會有危險?”

  “蕭兄雖然甚少來到京城,但他和江南世族打了十五年的交道,對這些人的秉性很了解。”

  尉遲歸抬眼望著對面的年輕國侯,正色道:“蕭兄對他們的評價是,知小禮而無大義,拘小節而無大德,重私利而輕廉恥。”

  陸沉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尉遲歸繼續說道:“你先前在邊疆打拼,上面又有蕭兄撐著,極少和這些人打交道,恐怕不知道他們翻臉比翻書還快。如果你沒有觸動他們的根本利益,縱然有一些少年意氣,就像你前年入京對李家三郎的態度,那些藏在背后的大人物顧慮到你的身份和履歷,肯定不會對你如何。但是,一旦你成為天子手里的那把刀,想要從這些門閥身上剜下肉,那么必然會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其實陸沉明白這些道理,因為他前世終究看過不少相關的故事,這或許是他兩世為人不多的優勢之一。

  不過他當然不會在尉遲歸面前顯擺,頷首道:“蕭叔的提醒對我很重要。只是我有在想一個問題,朝爭講究手段和規矩,暗殺這種事恐怕沒有作用。”

  尉遲歸沒有反駁,只提醒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陸沉了然,隨即微笑道:“那接下來這段時間得委屈前輩跟在我身邊。”

  尉遲歸悠然道:“今日現身主要是提前與你打個招呼,以免你身邊的人心里犯嘀咕,你不必特意安排,我也不會在你跟前礙眼,必要的時候我自然會出現。”

  陸沉不由得想起那次在寶臺山,他和林頡定下引誘內奸之策,其中最關鍵的一點便是尉遲歸悄無聲息地跟隨林頡進入埋伏圈,并且從始至終都沒有被典狂等高手發現,由此可見這位中年男人不光有一雙摧金斷玉的手,還有隱匿行蹤的絕妙功夫。

  他垂首一禮道:“多謝前輩照拂!”

  尉遲歸微笑頷首。

  不多時,馬車來到墨苑大門之外。

  在知客的引領下,馬車從側門進入墨苑,然后停在一座雅舍外圍。

  陸沉獨自走下馬車,便見郭從義和另一位中年武勛站在院外,笑吟吟地看過來。

  他連忙上前見禮道:“見過樞密大人、南安侯爺。”

  郭從義打趣道:“侯老弟,看到山陽侯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侯玉悠然道:“樞密所言極是,陸侯在國朝年輕一輩中堪稱翹楚,這兩年斬獲的戰功比我十余年加起來還多,這更是值得敬佩的地方。”

  兩人一唱一和,眨眼間便拋過來幾頂高帽。

  陸沉謙遜地說道:“在下豈敢在二位前輩面前輕狂無狀,往后還望前輩們不吝提點。”

  郭從義笑道:“這話卻是有些生分了。山陽侯,請。”

  陸沉暗道咱們本就不熟,嘴上尊重地說道:“二位先請。”

  三人聯袂走進雅舍正堂,隨著郭從義一聲吩咐,身姿窈窕行走時帶起一陣香風的侍女們便開始上菜。

  今夜雖是一場私宴,但是因為赴宴的三人身份太貴重,墨苑絲毫不敢大意,派出數名最厲害的廚子操持宴席,并且是在郭府親兵的監視下完成所有菜肴的制作。

  二皇子雖是墨苑的主人,肯定不會在這種場合下露面,其他墨苑管事壓根沒有那個資格,因此除了上菜斟酒的侍女之外,堂內便只有一位樞密使和兩位南衙大將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經過約莫一刻多鐘的寒暄廢話之后,郭從義關切地問道:“陸侯,今天樂明鴻那幾個小崽子沒有給你惹麻煩吧?”

  陸沉淡然道:“多謝樞密關心,樂將軍他們都是沙場老將,豈會做出以下犯上的舉動?不瞞樞密,其實我在前往南衙之前,心里確實有些擔憂,一者我畢竟年輕恐不能服眾,二者我對京軍的情況毫不知情,唯恐行差踏錯惹人笑話。好在那幾位將軍頗為照顧,沒讓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丑。”

  郭從義啞然失笑。

  另一邊的侯玉插話道:“樞密,不是末將多嘴,你這可是真的白擔心。陸侯雖然年輕,卻是尸山血海中爬起來的國之干城,他連數萬景軍都不放在眼里,更何況樂明鴻等人?”

  陸沉不動聲色地看了此人一眼。

  這話聽起來是夸贊,卻隱約帶著刺。

  郭從義心中微動,不著痕跡地岔開話題:“陸侯,聽聞你家在淮州境內有不少商號?”

  陸沉很清楚自己的家世早就被京城的貴人們打探得一清二楚,故此沒有刻意掩飾,頷首道:“確是如此。”

  郭從義微笑道:“令尊倒是不容易,先前那么多年操持家業,將商號開遍淮州六府。不過……淮州雖然富庶,畢竟只有一州之地,陸家商號局限在此未免有些可惜。”

  陸沉立刻便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平靜地說道:“樞密所言不無道理,但是家父年事已高,我又無暇分心看顧家中的生意,因此維持目前的規模也是一件好事。”

  郭從義和侯玉對視一眼,旋即溫和地說道:“其實我對這種事也不算了解,只是剛好有一位至交擅長此道。他知道我今夜要宴請陸老弟,特地懇求我安排他和陸老弟一見。當然,我不好擅自做主,還望陸老弟能賞個面子。”

  陸沉從午間答應這場宴請,便知道不可能只是簡單的吃吃飯喝喝酒。

  他淡然地打量著郭從義和侯玉的神情,頷首道:“既然是樞密的至交好友,我豈有不見之理?”

  “好!”

  郭從義贊了一聲,旋即便對一名侍者使了個眼色。

  片刻過后,一位年過四旬的中年男人快步走進堂內,朝三位實權武勛依次行禮。

  “小人傅陽子,拜見大將軍、山陽侯爺!”

  陸沉聽著這位養尊處優的中年男人自報家門,腦海中立刻浮現楓林傅氏這個名號,從容地說道:“傅先生不必多禮。”

  郭從義順勢說道:“傅兄,我記得你先前說過,倘若廣陵陸家的生意正式在江南十三州鋪開,要不了多久便能擴大十余倍的規模?”

  傅陽子得到他的眼神示意,旋即看向面色沉靜的陸沉,小心翼翼地說道:“侯爺面前不敢誑語,若是廣陵陸家有心南下,又有南邊這幾家大商號的支持,擴大十余倍的規模不難。淮州富庶不假,可畢竟面積較小,無法和江南十三州相比。對于陸家商號而言,江南才是真正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

  陸沉忽地輕聲笑了起來。

  他環視桌上的郭從義和侯玉,又看向旁邊那些肅立的侍女和侍者,最后目光停留在傅陽子身上。

  這是毫無技術水準的拉攏,甚至顯得太過直白和露骨,根本不符合門閥世族不急不緩的處事風格。

  但又是極其陰狠的招數。

  郭從義、侯玉以及傅陽子所代表的江南世族,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陸沉會輕易地答應,但是只要陸沉沒有當場拒絕,這件事不需要太久便能傳進宮中天子的耳朵里。

  或許便能在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

  關鍵在于陸沉如何應對。

  傅陽子畢恭畢敬地站著。

  陸沉捻著手中的白玉酒杯,幽幽道:“傅陽子,本侯若沒有聽錯的話,你這是公然賄賂朝廷大將?”

  “啊……這……”

  傅陽子猛地抬起頭,臉上浮現忐忑之色。

  郭從義和侯玉微微變色。

  傅陽子連忙辯解道:“侯爺明鑒,小人萬萬不敢有這種糊涂念頭,小人只是為陸家商號囿于一地感到可惜——”

  沒等他說完,陸沉右手一甩,那只酒杯流星一般飛出,筆直砸在傅陽子的臉上。

  只聽得這位中年男人慘嚎一聲,臉上瞬間鮮血淋漓。

  郭從義震驚不語,侯玉當即拍桌道:“山陽侯,你為何要肆意傷人!”

  迎接他的不是辯解,而是陸沉這位年輕國侯、京軍大將軍冷峻的目光,以及眨眼間充斥堂內宛如實質一般的殺氣。

  如他先前所言,這便是從尸山血海中闖出來的殺氣。

  侯玉望著陸沉的雙眼,感受著撲面而來、仿若下一刻就會拔刀相向的冷厲殺意,他不禁微微一窒,后面拱火的話竟然無法出口。

  陸沉這才收回目光,轉而望著雙手捂臉無比痛苦的傅陽子,冷然道:“本侯知道你出身楓林傅氏,也知道你們傅家最擅商賈經營之道,堪稱江南門閥之中的翹楚。”

  他微微停頓,一字字道:“你若再多說半個字,現在就送你歸西。”

  “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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