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到現在,短短一天時間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對于陸沉而言,假如拋開紅衣女子這個意外因素的干擾,整件事的脈絡登時變得十分清晰。
昨日他初臨南衙,并未直接給樂明鴻等三位都指揮使一個下馬威,反而是用懷柔的手段奠定一個友好交流的基礎。
因為他這種溫和的態度,郭從義以及他背后的江南世族做出錯誤的判斷,在原本只是一場簡單交際的私人宴席上,迫不及待地讓傅陽子拋出第一份誘餌。
他們想用江南十三州廣袤的疆域,給廣陵陸家送上一份價值連城的厚禮,從而將陸沉拉攏到一起。
但是陸沉用那只砸在傅陽子臉上的酒杯表明態度,江南世族便動用了第二套預案,讓侯玉在席間強硬挑釁陸沉繼而發生沖突。
如此一來,二皇子肯定會出現,侯玉也能找到機會留在墨苑。
等到夜深人靜之時,侯玉提前安排好的刺客便會登場,用一出苦肉計將二皇子和陸沉拖下水。
問題在于其中出了意外,侯玉怎么也沒想到洛九九在墨苑里面也有眼線,趕在他安排好的刺客之前動手,險些便取了他的性命。
也正因為洛九九的橫插一手,導致局面變得對侯玉更加有利,因此他能安心回府養傷,將針對二皇子和陸沉的任務交托給其他人。
陸沉先前之所以想不明白其中關節,就是因為洛九九的出現導致一些事糾纏不清,等他將這個意外因素剔除之后,局面瞬間便豁然開朗。
此刻聽到戚維禮正義凜然的控訴,陸沉不慌不忙地看了對方一眼。
朝臣對于陸沉的印象,除了戰功赫赫之外,最深刻的應該是前不久的那場小規模朝會上,這位年輕國侯當場挖坑、侯玉無比精準地跳進去,那一幕遂成為朝野上下的軼事,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表達過驚嘆之意。
或許侯玉昨夜突然發作,跟這件事也有一定的關系。
人們更加好奇,面對戚維禮絲毫不留情面的質疑,這位年方弱冠的國侯又會如何應對?
陸沉不疾不徐地出班上前一步,沒有再去看戚維禮那雙吊梢眉,只望著龍椅上的天子說道:“啟奏陛下,戚少卿言之有理,臣確實存在一定的嫌疑。既然如此,便請陛下下旨織經司,將臣和墨苑一干人等仔細審查,也好還臣等一個清白。”
戚維禮眉尖微皺,他沒有想到昨夜無比暴躁的陸沉今天就像換了一個人,竟然沒有一丁點火氣。
龍椅之上,李端靜靜地望著神態誠懇的陸沉。
對于這個年輕臣子,他心中的滿意難以言說,尤其是昨夜得知他在墨苑的反應后,更是不禁生出當浮一大白的情緒。
陸沉砸在傅陽子臉上的那只酒杯,讓天子感覺到無比快意,仿佛這十多年來的隱忍和憋悶一朝宣泄。
更不必說陸沉在軍事上的才華,這樣的人才足以當得起新君的輔弼之臣。
想到這兒,李端溫和地說道:“那便讓織經司好好查一查。”
秦正自然知道該怎么做。
便在這時,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在文德殿內響起:“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抬眼望去,只見是御史大夫楚懷仲。
御史大夫乃是御史臺的主官,素來有憲臺之尊稱,掌朝中監察彈劾之權。
楚懷仲論資歷僅次于左相李道彥和禮部尚書謝珍,在朝中擁有不少門人,譬如極受天子器重的御史中丞許佐便是他的得意弟子。
雖然位高權重,但是楚懷仲近些年來已經極少親自出手彈劾朝臣,主要是到了他這個地位,一旦出手必然是對準六部尚書這個級別甚至以上的重臣,所以不會輕舉妄動。
這也是陸沉過去很少注意到這位憲臺大人的原因。
此刻見楚懷仲出面,天子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面上仍舊和善地說道:“楚老大人直言便是。”
楚懷仲稍稍沉吟,隨即語重心長地說道:“陛下,老臣認為南安侯遇刺一案,若是交由織經司審查恐怕不妥。”
李端望著仿佛霎時間格外安靜的朝堂,緩緩道:“不妥?”
楚懷仲頷首道:“事涉兩位國侯、一位皇子以及墨苑的那么多人,織經司無論管轄范圍還是品階都不足以承擔這個重任。依照朝廷規制,此案理應由刑部負責偵緝、大理寺負責審案、御史臺負責監察,最多只能讓樞密院派出一二名官員全程記錄,畢竟關系到兩位實權武勛。至于織經司,或可協助刑部偵緝刺客,但是豈能由他們全權負責?”
織經司是獨立于朝廷之外、直接歸屬天子調動的特殊衙門,雖然這些年沒有做過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它直接插手朝政缺乏法理的支持。
過往天子讓織經司查處官員,朝堂大佬基本屬于不聞不問的態度,但是不代表他們沒有反對的權利。
便如此時此刻。
左相李道彥忽地扭頭,淡淡地看了一眼側后方規規矩矩站定的長子。
他不需要猜測就知道這是李適之的手筆。
然而他身為左相,滿朝文臣和江南世族的領袖,卻不能站出來反對楚懷仲的提議,否則他如何面對底下那些人?
楚懷仲的提議是為文官集團爭權,宰相也不能自毀根基。
龍椅上的天子沉吟不語,楚懷仲見狀便繼續說道:“陛下,老臣并非不相信織經司的能力,但是朝廷行事自有規矩,倘若事事都交給織經司去辦,又要刑部、大理寺和御史臺何用?”
他仰頭望著天子,滿面規勸之色,同時似有未盡之言。
李端讀懂了他的眼神,沒有必要逼得下面這些臣子鬧將起來,非得在今天厘清各個衙門的權責歸屬。
可是若將調查這樁案子的權力交給刑部和大理寺,李端不由得看了一眼神色堅毅的大理寺少卿戚維禮,一時間難做決斷。
眼下能說上話的重臣不多,楚懷仲已經表態,李道彥沉默不語,薛南亭則出于和李道彥同樣的顧慮無法支持天子。
陸沉冷眼旁觀,對于京中這些權貴的心機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天子顯然很為難,既不愿意按照楚懷仲的奏請行事,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駁斥。
陸沉心中感慨頗多,旋即若有所思地扭頭看向殿外。
一片寂靜之中,忽有一名禁衛將官走進文德殿,站在很遠的地方朝天子躬身行禮,話音卻極其洪亮,殿內人人都能聽得分明。
“啟奏陛下,宮外有一名女子求見!”
很多人不由得一愣。
李端卻心中一松,至少暫時不用繼續面對楚懷仲那張老臉,他的目光掃過另一邊的陸沉,然后看向殿門附近那位將官問道:“此人是什么身份?”
雖說距離有些遠,但是自有內監幫天子傳話。
將官便答道:“回陛下,此女子自稱是昨夜刺殺南安侯的刺客!”
此話一出,殿中登時一片騷動,糾儀御史不得不大聲提醒。
李端臉色當即冷下來,微怒道:“豈有此理!行刺國侯還敢大喇喇請求入宮,你們為何不將刺客當場拿下!”
將官連忙請罪道:“陛下恕罪!此女子說她行刺南安侯是事出有因,而且她是先去荊國公府上求助,然后由荊國公的長子帶著她入宮求見陛下。”
荊國公韓靈符?
這個發展可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丁會和戚維禮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先前他們慷慨激昂陳述半天,好不容易才說動天子啟動對陸沉和墨苑眾人的調查,又通過御史大夫楚懷仲的出面,即將爭取到這樁刺殺案的審查權。
只要查案的權力到手,后續便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眼看就要成功之時,刺客居然主動現身,甚至還要入宮面圣,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這些人心中的震驚和詫異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左側文臣之中,刑部侍郎李適之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下一刻他扭頭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陸沉。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刺客的現身和陸沉脫不開關系。
趁著群臣還在訝異的時候,龍椅上的天子頷首道:“既然荊國公已經見過此人,又特地派長子帶此人入宮求見,想必其中確有隱情。傳旨,宣這名女子上殿。”
“臣遵旨!”
禁衛將官行禮退下。
約莫半炷香過后,六名禁衛高手左右各三人,將一名女子圍在中間,半是護送半是監視地將她帶進文德殿,畢竟此人自稱是傷到侯玉的刺客,雖有荊國公韓靈符擔保,但是沒人敢輕忽大意。
滿朝公卿紛紛投去好奇的目光。
只見這位女子大概在二十歲出頭,身穿一襲大紅收腰托底羅裙,腰間用描金軟煙羅一帶束之,愈發顯得體態修長窈窕有致。
她梳著很常見的雙刀髻,鬢發之中斜插一支碧玉釵,簡單卻又不落俗套。
柳葉般彎彎的眉,挺翹的瑤鼻,薄薄的嘴唇。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她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仿佛蘊含著燃燒的火焰,要將這人世間的丑惡焚為灰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