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九一番凄慘的陳述過后,文德殿內立刻呈現出群情激奮的氛圍。
那些和江南世族牽扯不深的中級官員,以及年輕熱血的低階御史們,當即便挺身而出,懇請天子下旨徹查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職期間的所作所為。
在他們看來西境戰事的真相已經很明顯,分明就是以侯玉為代表的成州武將,謊報沙州七部進犯大齊邊境的軍情,實則是他們不斷主動挑起戰事,通過這種方式獲取沙州人的首級,進而向朝廷換取嘉賞謀求晉升。
一片熙熙攘攘之中,李端并未直接給出答復,他只是看向站在不遠處的織經司提舉秦正。
織經司經略的重點是京畿地區和江北廣袤疆域,京畿司和淮州司乃是最重要的下屬衙門,對于其他地方難以顧及周全是可以理解的事情,畢竟秦正麾下的人手和資源都有限,他做不到面面俱到監控全國。
問題在于織經司還有一處成州司,成州檢校同屬四大檢校之列。
若是一般小事倒也罷了,像洛九九所言整個成州都督府都在欺上瞞下騙取軍功,織經司成州衙門卻沒有任何反應,而且時間跨度非常大,這顯然不是一句受人蒙騙就能解釋的過錯。
秦正仿佛心有靈犀一般迎向天子的注視。
李端瞬間便讀懂這位孤臣的眼神,然后又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紅衣女子,心中略微有些為難。
毫無疑問,秦正是想說洛九九的話略有賣慘之嫌,侯玉確實有可能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是沙州七部也不像洛九九說的那么完全清白無辜。
大齊和沙州七部在邊境上的沖突與矛盾本就是一筆很難理清楚的糊涂賬,尤其是在大齊愧對沙州七部的前提下,一些在沙州人看來很正常的報復舉動,在大齊官員看來無異于血腥的挑釁。
便在這時,一位衣紫重臣出班奏道:“啟奏陛下,臣有幾句話想問這位洛姑娘,還請陛下允準。”
李端抬眼望去,只見是吏部尚書寧元福,便頷首道:“準奏。”
寧元福躬身謝恩,旋即轉身望著紅衣女子,先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問道:“洛姑娘,本官想知道貴部如今有多少人丁?其實我朝也有這方面的記錄,只是為了避免數字存在太大的差距,因此今日當著陛下和諸位大人的面,與洛姑娘印證一番。”
洛九九直覺面前這個大官不是好人,也隱約意識到他這個問題不懷好意,但是先前她在大殿上慷慨激昂,此刻若是回避對方的提問,未免有心虛之嫌,便高聲說道:“具體人丁數目我不清楚,但是大概有十萬人左右。”
寧元福緩緩道:“洛姑娘果然是個老實人,這個數字和我朝掌握的數據相差不大。根據去年成州刺史府送來朝廷的公文可知,沙州雅隆部目前人丁為十二萬有余,整個沙州七部總人丁大概在五十多萬。洛姑娘,你方才說沙州七部沒有進犯大齊邊境的能力,從這個人丁數目來看,你的話未必值得信任啊。”
大齊朝臣對于沙州七部并不陌生,知道這些土蠻部落的成年男子皆可算作戰士,五十多萬人的部落聯盟湊出一支兩三萬人的軍隊一點都不困難。
洛九九不禁眉尖緊蹙,憤怒地說道:“我沒有騙人!”
寧元福不慌不忙地說道:“洛姑娘說我朝邊軍斬獲的首級里面,基本沒有年輕男子,大多是老人和孩童,其狀之悲慘幾令人潸然淚下。然而本官想不明白的是,七部加起來足有五十多萬人,這些全是老人和孩童,沒有多少年輕人嗎?”
洛九九潛意識里覺得這個官兒的話不對,其中肯定有一些漏洞,但她極少經歷這種唇槍舌戰的場面,更不曾面對過在偌大一個帝國里能爬上天官之位的高官,一時間竟是無法反駁。
聽完寧元福這番分析,很多朝臣立刻回過味來,難道僅憑這個異族女子的一面之詞,就能給堂堂京軍南衙大將軍定罪?
這未免有些荒謬。
當即便有上將軍王晏出班質問洛九九:“洛姑娘,你說你們沙州七部這十多年來從未有過襲擾我朝邊境之舉,此言是否當真?”
洛九九咬著下唇反問道:“這位大人,難道你們齊國的邊軍越過云嶺殺人,我們沙州人不能反擊嗎?”
王晏卻不回答她的問題,淡漠道:“也就是說,你們沙州土兵確實有過進犯成州邊境的行為。”
洛九九怒道:“是你們齊國的邊軍先殺人,我們只是為了復仇!”
王晏點到即止,以他的身份和地位顯然不屑和這個紅衣女子爭吵,更何況他已經達到目的,那句話足以為侯玉的行為做出辯解。
兵部尚書丁會對洛九九的出現極其厭憎,要不是這個紅衣女子的攪局,此刻針對陸沉和墨苑一干人等的調查已經啟動,江南世族可以成功拖住天子激進的腳步,雙方再度回到先前那種均衡的態勢之中。
故此,見寧元福和王晏三言兩語便打消很多朝臣對侯玉的猜疑,丁會便再度出班奏道:“啟奏陛下,關于這位洛姑娘對南安侯的指控,臣認為其中疑點極多。南安侯為國戍邊,難免會吸引沙州人的仇恨,出現任何污蔑和中傷都有可能,更何況這女子乃是沙州雅隆部頭人之女,她的話豈能當做證據采信?”
他抬頭望向龍椅上的天子,誠懇地說道:“陛下,臣懇請對這女子仔細審查,看看她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居然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構陷京軍大帥!”
話音落地,附和者甚眾。
侯玉本身就出自江南世族,如今又掌握著南衙三分之一的軍權,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他的大將軍之位。
相較于為他向天子求情,直接洗脫罪名將這件事壓下去更加妥當,而且沒有任何后顧之憂,這便是朝堂上諸多重臣在短時間內達成的默契。
洛九九冷眼看著這一幕,此刻她光潔的臉上反倒沒有多少怒色,唯有千年寒冰一樣的冷意。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官官相護?
此刻她只覺得自己還是太幼稚了,為何要聽從那個年輕國侯的安排,自己從走進這座皇宮開始,對方沒有出頭說過一句話。
面對這些盤根錯節相互勾連的齊國官員,她一個異族女子光憑一番痛訴就能扳倒一個身居高位的國侯大將軍?
恐怕復仇不成,最后自己也會凄慘地死去。
呵呵。
洛九九心里冷笑一聲,便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傳進她的耳中。
“丁尚書,假如南安侯確實做過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打算替他頂罪?”
這個聲音不算洪亮,卻輕而易舉地壓下殿內的嘈雜。
洛九九遽然轉頭,只見陸沉邁步而出,不急不緩地走到她身前數步之處。
丁會望著淵渟岳峙的陸沉,眉頭微微皺起,卻不愿在大庭廣眾之下弱了氣勢,當即沉聲道:“陸大將軍此言何意?”
陸沉目光淡漠地盯著他,稍稍提高語調:“我在問伱,如果南安侯確實做過謊報軍情、擅動刀兵的事情,你要不要給他頂罪?”
一股凌厲的氣勢撲面而來。
丁會輕咬舌尖,強硬地說道:“大將軍此言很不講理,難道你因為這個異族女子的一面之詞,就想給南安侯定罪?”
陸沉緩緩道:“南安侯是否有罪需要朝廷有司去查,我不會因為洛九九的一番話就給他定罪,但是也不會像丁尚書這般言之鑿鑿說他無罪。”
丁會嘴唇翕動,最終還是無法反駁陸沉的話。
陸沉轉身望著龍椅上的天子,正色道:“陛下,關于大齊和沙州七部之間的恩怨是非,根源在于十九年前河洛北郊燕子嶺的慘烈之戰,臣覺得大齊在這件事上有錯,既然有錯就該承認。”
天子的神情無比凝重,卻沒有打斷他的話。
陸沉繼續說道:“當然,大齊有錯不代表沙州七部可以越境殺害我朝百姓,這是兩碼事,也非臣今日想要說的重點。臣想說的是,倘若南安侯確實做過那些事,說明他心中根本沒有陛下和朝廷,只為一己私欲而草菅人命,這樣的品格不配在大齊朝堂上立足。”
他環視殿內百官,語重心長地說道:“諸位大人,護短確實是每個人都會做的事情,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是護短也要有一個底線!西境邊陲戰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我不清楚,相信你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不清楚,這就更需要查清楚。”
“如果南安侯真的不顧邊境安穩,只為自己升官發財,便一次又一次越過邊境去殘殺沙州人,這對于邊境的安穩會造成多么惡劣的影響,不需要我多說。更令人發指的是,他靠著這些暴虐之舉步步高升,又有多少人參與其中?又有多少人幫他隱瞞?”
滿殿肅靜。
陸沉輕吸一口氣,目光堅毅而又鎮定,抬手指向側后方的紅衣女子,凜然道:“她跋山涉水幾千里來到京城,孤身刺殺南安侯為她的族人復仇,如今又不懼生死站在大齊朝堂上,只為給她那些慘死的族人求一個公道。”
“既然如此,大齊就該給她一個公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