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文德殿東暖閣。
此處是天子的御書房,也是他平日里召見心腹重臣的地方。
李端坐在御案之后,望著前方肅立的三位武勛,表情顯得十分溫和。
京軍南衙改制成為三座京營,從李景達調任定州都督開始,李端用幾個月的時間逐步推進,終于打破了南衙原先一潭死水的局面。
雖然不能說如今的三座京營會不打折扣地執行他這位天子的命令,但是相比之前的狀況已經強出很多,至少他擁有更加寬松的余地去進行調整。
李端的目光從三人面上逐一望過去。
站在最左邊的便是金吾大營行軍主帥陸沉,站在右邊的則是武威大營永定侯張旭。
其人時年四十九歲,氣質沉穩頗有儒將之風。
張旭和其他大多數武勛不同,他本是進士文臣出身,后來因為種種機緣進入京軍為將,又被授予太平州大都督,屬于大齊朝堂上頗為罕見的文武兼修,在兩邊都有一定的威望。
前年他因為身體欠佳不得不回京城休養,等到康復時朝堂上已經沒有適合他的職位,故而一直賦閑在家。
如今通過郭從義的舉薦再入朝堂,這位年近知天命的武勛愈發顯得從容淡定。
李端微笑道:“永定侯,朕將武威大營交到愛卿手中,希望這三支京軍能夠成為精銳虎賁之師,而不是淪為這京城繁華之地的看客。”
張旭躬身一禮,恭敬地說道:“臣定然謹記陛下的囑托,一日不敢懈怠。”
李端點了點頭,他能聽出來張旭的小意謹慎,自然不會著急忙慌地逼迫對方表態。
站在中間的武勛人高馬大,雖然已經鬢發微白,但是在他臉上看不到半點老邁之色,反而散發著如壯年一般的豪邁之情。
此人便是崇山侯胡海,在如今的大齊軍中論資歷僅次于荊國公韓靈符,不同于韓靈符的垂垂老矣,五十八歲的胡海依然可以開三石硬弓,披甲殺人更是不在話下。
在陸沉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胡海便在多年前的朝爭中落敗,他的南衙大將軍職位也被李景達取代。那個時候正是江南世族勢力處于頂峰、李端還在積蓄力量的時候,所以他沒辦法將這個性情耿直的老頭留下來。
胡海雖然暴躁卻也不傻,當然不會因為那些事對天子產生怨望之心,相反他很感激天子還記得自己,將這個空缺交到自己手中。
見天子朝自己望來,胡海主動說道:“陛下,老臣保證將驍勇大營那些兔崽子操練得生不如死,將來陛下若是讓老臣領兵出征,絕對不會丟陛下的臉!就算比不過靖州軍和淮州軍那些精銳,老臣也會帶著這四支京軍為陛下舍命效死!”
李端動容道:“來日方長,不必急于一時,崇山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胡海咧嘴笑道:“陛下放心,老臣這把骨頭還算硬朗,如今每頓照樣能吃兩大碗飯。老臣這些年在府中憋得有些悶,只盼著能夠再度為陛下效力,如今終于等到這個機會,老臣又豈會讓陛下失望?”
他的態度讓李端頗感欣慰,勉勵幾句之后,又道:“今天將你們召入宮中,是希望你們可以熟悉一下,往后也能取長補短共同進步。”
胡海和張旭是老相識,自然不需要重新結識,兩人瞬間明白天子此舉的用意,不約而同地看向旁邊的年輕國侯。
對于這兩位老牌武勛而言,陸沉的名字可謂屢有耳聞,這大半年更稱得上如雷貫耳。
他們雖然賦閑在家,卻不會漏過軍中的大動靜,尤其是像陸沉這種以弱冠之齡完成收復舊都之壯舉的事跡,聽聞之后既有感慨也有艷羨。
這種年少顯貴的邊軍勛貴,難免會有驕狂性情,陸沉先后兩次入京的表現似乎也能說明這一點,故而無論是沉穩如張旭,還是熱烈如胡海,心里難免都有些犯嘀咕。
要是這個年輕人仗著軍功和天子的寵信,在他們面前擺出倨傲的姿態,他們又該如何應對?
迎著這兩位老牌武勛的目光,陸沉當先見禮,敬重地說道:“兩位侯爺皆是沙場宿將,帶兵打仗更是行家里手,晚輩年輕識淺多有不足,還望二位將來不吝指點,晚輩感激不盡。”
張旭眼神微瞇,隨即微笑道:“山陽侯過謙了,我研究過你謀劃的宛平、雷澤和河洛等戰事,只能說后起之秀,前途未可量也。”
陸沉微微垂首道:“侯爺謬贊。”
胡海將陸沉上下打量一番,見他毫無張狂之氣,宛如一潭靜湖那般平靜謙遜,不由得嘖嘖贊道:“山陽侯,論起帶兵打仗的本領,你可一點都不比老胡差,你所欠缺的只是時間的沉淀而已。假以時日,你必然可以成為蕭、厲兩位大都督那樣的扛鼎之才!”
陸沉笑道:“承老侯爺吉言,晚輩定會加倍努力。”
李端饒有興致地看著三人客套,此刻方出言打斷道:“三座京營初立,你們務必要盡心竭力。另外從本月開始,你們每個月都要將各自大營的狀況上奏于朕,無需詞章華麗,只要做到據實稟報即可。”
三位國侯同時應道:“臣遵旨。”
眾人相繼行禮告退,李端卻將陸沉留了下來。
暖閣內頗為安靜,李端起身說道:“陪朕走走。”
陸沉垂首道:“是,陛下。”
君臣二人漫步宮內,后面遠遠跟著一群宮人。
“伱如何看待胡海和張旭二人?”
天子的聲音悠然響起。
陸沉走在側后方,故而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能從他溫和的語調中品出幾分特殊的情緒。
回憶著方才的對話,陸沉答道:“回陛下,永定侯張旭真假難分,崇山侯胡海忠奸難辨。”
李端的腳步微微一滯,旋即恢復正常。
他望著宮內連綿的建筑和大氣的景致,忽地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忠奸難辨,這個評價有意思。”
笑聲止歇之后,李端意味深長地感慨著。
君臣二人走上通往東南邊玉藻池的石子路,陸沉坦然道:“張旭的反應屬于正常的范疇,畢竟他不像臣初入朝堂。似他這樣久經風雨起起落落的武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是該有的態度,臣只是看不透他內心的想法,猶如一團迷霧。”
“繼續。”
“至于崇山侯胡海,這位老爺子太過外露,仿佛要將一顆忠心挖出來給陛下瞧瞧,乍聞的確令人動容,細思卻覺得這樣未免失于斧鑿之意。臣以前聽蕭大都督講述史書上的故事,像胡海這樣的人要么就是毫無城府的赤膽忠心之輩,要么就是蒙騙世人的大奸大惡之徒。”
“那你覺得胡海是哪種人?”
“臣對這位老侯爺的過往履歷不熟悉,因此不敢妄下斷語,相信陛下自有判斷。”
李端不禁又笑了起來,搖頭道:“你在京中待了一段時間,也慢慢學會那些人奉為圭臬的為官之道了。”
君臣二人來到玉藻池畔,望著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陸沉悠然道:“學會他們的手段才能打敗他們。”
李端雙手撐在闌干上,點頭道:“此言有理,不過接下來朕和你都要收一收。”
陸沉明白天子的想法,他只是想收攏權柄,避免朝廷被那些門閥世族把持,從而導致后繼之君無人可用,但他并沒有想過要對江南世族斬盡殺絕。
大棒敲過,接下來肯定要給點甜頭。
他沉吟片刻,轉身望著天子說道:“陛下,其實臣覺得這樣還不夠。”
李端微微一怔,略顯不解。
陸沉繼續說道:“臣知道陛下的顧慮,臣也明白對待那些門閥世族要軟硬兼施既打又拉,不能一味強硬將他們逼到絕境。但是這有一個前提,門閥世族想要繼續站在朝堂上,必須要將軍權交到陛下手中,否則將來必有隱憂。”
李端望著這張年輕俊逸的面龐,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怨恨上蒼。
倘若能再給他十年時間,邊疆有蕭望之和厲天潤以及一大群驍勇善戰的虎將,中樞有薛南亭和陸沉這樣的忠心能臣,再加上李道彥還能維系大局,他有足夠的自信讓大齊變得繁盛強大,收拾舊山河亦非夢想。
只可惜……
他略顯苦澀地笑了笑,然后做出一個遠超君臣界線的舉動。
他抬手拍了拍陸沉的肩膀,溫和地說道:“暫時罷手不是到此為此,有些事將來你會明白。如今朕已經幫你掃平大方面的障礙,接下來你只需要大刀闊斧地去做,將金吾大營牢牢握在手中,朕會給你一切支持。將來邊疆戰事再起,若是邊軍陷入危局,這四支京軍便是你在戰場上扭轉局勢的底氣。”
雖然天子一句都沒有提起,陸沉卻隱隱聽出幾分托孤的意味。
李端轉頭望著北方澄澈的天幕,眼中泛起些許蒼涼之色,緩緩道:“陸沉,朕此生怕是沒有機會重歸舊都,沒有機會再去拜謁李家的列祖列宗,這是朕的不孝之處。將來有一天你若能領兵再臨北方,便去河洛北邊的皇陵,替朕向先祖們磕幾個頭,祈求他們原諒李端這個不肖子孫。”
這是期許,更是信任,其深意不言自明。
陸沉一言不發,向天子躬身一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