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玉案塵埃落定,天子朱批將其流放至西南邊陲的太平州歸寧府。
那里位于深山密林之中,地處大齊和南詔國的交界,據說瘴氣密布毒蟲盛行,哪怕走在路上都會有極大的風險。
因為李道彥和過半數朝臣的求情,天子最終沒有對侯玉施以極刑,但是這個流放地的選擇足以看出他心中的憤怒。
侯家在京城的家產正在清點中,由織經司、刑部、大理寺和御史臺四方聯手查處,陸沉也派出十余名老練下屬全程監管,確保那些金銀財寶不會被人中飽私囊。
待一切程序完成,侯玉便會孤身踏上流放的路途,陪伴他的僅有幾名差役。
天子唯一寬厚的地方,便是沒有利用這件事清算整個德化侯家,然而可以預見侯家在未來幾十年的時間里,沒有希望再踏足大齊朝堂。
京軍南衙的改制正在進行,當初陸沉建言的中下級將官調換之策也已順利推行,十五名京軍都尉和校尉被調去邊疆,與此同時靖州都督府和淮州都督府也選出十五名將官入京。
天子對朝堂的掌控力度達到十四年來的頂點。
坊間對此的議論不多,畢竟這屬于大齊最上層的勾心斗角,普通人看來如同霧里看花,根本理不清其中的彎彎繞,或許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權貴們的爭風吃醋,亦或是青樓花魁的風流韻事。
但是對于江南世族而言,這夏日的風隱隱有了寒冬臘月的寒意。
今日休沐,北城那座隱秘的莊園,暗室之內眾人圍坐。
席間每一位中年男人都是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中便有吏部尚書寧元福、兵部尚書丁會、戶部尚書樂欽義等高官。
這些人聚在一起顯然不是為了談論風花雪月。
寧元福看向坐在主位的刑部侍郎李適之,低聲道:“老相爺可有交代?”
李適之微微搖頭。
寧元福不再多言,只是臉色略顯沉肅。
丁會見狀便開口說道:“諸位,我們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再這么下去,恐怕大家都得收拾鋪蓋卷滾回老家。”
李適之淡淡道:“陛下不會做到這個地步。如果我沒有猜錯,接下來他肯定會緩和朝堂上的氛圍,并且對我們當中一些人施以恩寵,從而達到進一步分化我們的目的。”
眾人不禁默然,天子如今皇位穩固,又因為邊疆戰事的勝利收服人心,想要在明面上作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李適之觀察著他們的表情,又道:“但是我奉勸諸位一句,陛下這樣做不代表就此完結,他的拳頭收回去不是畏懼我們,而是在積蓄力量發出更強力的一擊。相信我,陛下再次出手的時候,必然不會像這次一樣只針對侯玉一人,屆時朝堂上肯定會掀起驚濤駭浪。”
戶部尚書樂欽義寒聲道:“當今之計,唯有讓下面的人都動起來,只要今年的賦稅收入銳減,陛下就會明白朝廷的根基在于何處。”
他的語氣很篤定,這番話也讓其他人眼前一亮。
江南世族為何能成為大齊朝廷的重要利益集團,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把持著朝廷權柄,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些高門大族通過蛛網一般密切的關聯,盤踞在江南十三州各地。
換而言之,朝廷想要從各地將賦稅收歸國庫,根本離不開他們的相助。
天子縱然可以找到中樞官員的繼任者,他總沒有能力一人化身萬千,去治理江南十三州的遼闊地域。短時間內想要找到足夠的官員將上上下下全部換一遍,這顯然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
眾人期待之時,李適之卻搖頭道:“陛下不愿將我們逼到絕境,我們同樣不能走出那一步。真到了徹底翻臉的時候,你能保證陛下不會采用極端的手段?不談劉守光和陸沉,不談江北的精銳邊軍,光是永定侯和崇山侯這兩位,你確定他們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樂欽義不禁語塞。
寧元福望著李適之,皺眉道:“依你之見又該如何?”
李適之平靜地說道:“在我看來,眼下我們需要做好三件事。”
眾人正襟危坐,面色冷峻。
李適之環視眾人道:“其一,我希望諸位在往后的日子里可以更加團結,雖說過往可能存在一些矛盾,但是眼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共同進退已是必然選擇。如果再像以前那樣各懷心思,只會被陛下找到機會逐個擊破,一點點將我們口袋中的東西拿回去。”
寧元福頷首道:“理當如此。”
余者紛紛表態附和。
李適之繼續說道:“其二,推動儲君之爭。陛下中意二皇子,相信諸位已經看出這一點,但是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之選,再加上三皇子蠢蠢欲動,我們可以利用這件事讓陛下多多頭疼,這樣他便沒有多余的精力繼續針對我等。”
丁會滿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樂欽義沒有因為方才提議被否決而惱怒,他頷首道:“這是一個好法子。世兄,往后我們都聽你的,但有吩咐直言便是。”
沒人質疑這句話的分量。
其實早在五六年前開始,李道彥便已經有意識向李適之移交家族大權,李適之這些年利用錦麟李氏的能量多次出手,早已取得室內這些人的認可。
李適之依舊寵辱不驚,淡然道:“多謝諸位的信任。這最后一條便是要等,如果侯玉能夠平平安安地抵達太平州,那就意味著陛下的手段依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他依然會遵循朝堂上的規則,大家也能松一口氣。”
寧元福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緩緩道:“你是說侯玉他……”
李適之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會派人沿途保護他,畢竟他是我們當中的一份子,而且在軍中有一定的影響力,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也許有他出力的機會。但是,倘若陛下真的不愿意放過他,我也未必能保得住。”
聽到這兒,所有人的表情都顯得非常嚴肅。
小半個時辰過后,大致商議出應對之法的眾人相繼離去,到最后只剩下兵部尚書丁會。
他望著端坐在那里的李適之,輕聲道:“侯玉這件事要不要我派人來做?”
毫無疑問,他知道李適之真正的打算。
李適之沉吟良久,道:“不必。這段時間你我要盡量避免私下往來,你要將精力都放在那個人身上,他才是我們真正的殺手锏。”
丁會正色道:“是。”
李適之幽幽道:“陛下手中的力量看似雄厚,實則根本經不起推敲,最重要的是,我們現在不必急著和陛下發生正面沖突,我們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丁會微露不解之色。
在他看來天子已經箭在弦上,縱然暫時引而不發,遲早也會對朝堂和軍中發動令人膽寒的清洗。
朝爭從來不會是一時一地,天子既然已經邁出收攏權柄的第一步,嘗到甜頭之后必然不會停止,他要做的便是將這件事進行到底,直到徹底確保天家皇權的穩固。
李適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終于給這位知根知底的同伴透露了一點底細:“陛下有恙,快則半載,遲則一年。”
丁會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
他忽然明白李適之先前那三條建議的由來。
李適之端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語調略顯飄忽:“再等等,不著急。”
橫貫大陸東西的衡江之上,細雨蒙蒙,山川如霧。
晶瑩的雨水落在江面上,仿若天人撥動琴弦,空靈而又肅殺。
人間茫茫,舉目蒼涼。
這顯然不是一個適合渡江的天氣,但有一艘小船從大江北岸啟程,朝著南方逶迤而行。
雨聲落在烏篷之上,簌簌作響,連綿不斷。
船艙中坐著一位中年男人,身穿青色長衫,發髻上橫貫一支木簪。
他的容貌還算周正,只是略帶一絲陰冷的氣息,仿佛行走在黑夜中的孤魂野鬼,普通人見到難免心生懼意,尤其是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透著漠然冷寂的意味。
他在擦拭一柄長劍。
劍身纖毫不染寒芒畢露,可他依舊一絲不茍地擦著,重復無數次地擦著,似乎這柄劍比他本人更重要。
船頭身穿蓑衣的艄公看了一眼南邊,朝艙內說道:“老爺,快到岸了。”
中年男人聞言將長劍歸入鞘中,片刻后開口說道:“你回去后不必在北岸等待,也不要回家,去我給伱安排好的地方暫住半年,然后你再回去。”
艄公連忙應下。
中年男人提劍起身,戴上遮雨的斗笠,然后緩步走到船頭。
艄公知道中年男人此番南下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心里的擔憂始終無法消退,畢竟兩人名為主仆,實則相依為命數十年,早就和親人無異。
他轉頭看著中年男人,這位劍術通神、被江湖草莽排為武榜上冊第六的家主,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爺,您這次去京城要待多久?”
中年男人凝望著南岸迷蒙的景色,目光依然冷峻,淡漠地說道:“不需要太久,只是去殺一個人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