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朝會結束之后,大齊朝堂和軍中都迎來一段非常忙碌的時期。
朝中十四名官員聯手請辭,加上牽扯進侯玉案中的諸多官員,朝堂一下子多出來二十多個空缺。
雖然李端對此早有應對,通過調整朝中官員和提拔下面州府的官員填補這些空缺,但是想要讓這些人順利接手職事,進而讓朝局穩定下來,自然需要一定的時間。
京軍的動靜更大,南衙被撤銷和三座京營的設立,再加上京軍和邊軍中下級將官調換的事宜,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規制建設,可謂是千頭萬緒事務繁雜。
金吾大營的營地設在原先鎮威軍的駐地,這座營地的面積很大,只需要稍加改造便能滿足鎮威和定威兩支京軍的需要。
至于崇威軍和立威軍仍然駐扎在原來的營地,只是從今往后他們不需要再接受樞密院的直接管轄,而是聽命于行軍主帥陸沉。
這對樂明鴻、左玉山和嚴秉三位都指揮使來說,顯然不是一個好消息,過往陸沉雖是南衙大將軍,但樞密院可以直接插手南衙的軍務,郭從義便是樂明鴻等人的靠山,自然不會在陸沉手下過得提心吊膽。
可是如今三座京營直接聽命于天子,意味著陸沉擁有對他們的生殺予奪之權,更何況定威軍都指揮使陳瀾鈺憑借行軍總管的官職壓過他們一頭,成為陸沉的得力臂助。
出乎樂明鴻等人的意料,陸沉并沒有記恨那天校場上發生的軍餉逼宮一事,至少在表面上沒有褫奪他們軍權的打算。
“慢慢來吧。”
營地節堂之內,陸沉眉眼間略顯疲憊,對坐在下首的陳瀾鈺說道。
此刻堂內僅有他們二人,外面都是陸沉的親兵把守,不必擔心會有人竊聽,故而陳瀾鈺的話語也很直白:“侯爺所言極是,如今他們已經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多少時間,不如留著他們穩定軍心。其實我們只需要管好底層士卒和中下級將官,光憑樂明鴻幾人和他們的心腹,在如今的大局下翻不起浪。”
兩人當初有過并肩作戰的生死情誼,再加上蕭望之這層關系,言語間不需要藏著掖著拐彎抹角。
陳瀾鈺對于兩人之間身份地位的變化泰然自若,這位能從蕭望之手中接過淮州鎮北軍的儒將自然不是那種嫉妒賢能的小人,否則他當初也不會被蕭望之派來京城。
如今陸沉已經明白,天子那時候肯定和蕭望之有過密議,十二位邊軍武將入京不只是領受嘉賞,陳瀾鈺入職京軍是早就談好的事情,畢竟徐溫通敵叛國早已確認,京軍都指揮使的缺員就擺在眼前。
他望著氣質溫文爾雅的陳瀾鈺,饒有興致地問道:“這兩年在京城待著感覺如何?”
陳瀾鈺聞言卻是一嘆,搖頭道:“很難。”
陸沉問道:“為何?”
陳瀾鈺坦言道:“邊疆的日子雖然苦了些,但是好在上下一心將士用命,又有大都督統籌大局別無掣肘,末將只需要用心帶兵,戰時奮勇拼殺即可。來到京城接手定威軍,末將起初的確是寸步難行。不怕侯爺笑話,那時候末將連一個校尉都換不動,因為對方七拐八彎就能找上郭樞密、上將軍或者朝中某位尚書大人的關系。”
陸沉點了點頭,他能明白陳瀾鈺那時候在孤立無援、天子無法公開給予太多支持的情況下,用接近兩年的時間將定威軍握在手心有多么不易,甚至比他后來接掌三支京軍更難。
“但你終究沒有讓陛下和大都督失望。”
陸沉微笑贊許,繼而道:“關于金吾大營的日常操典和軍法細則,我已經擬定了草稿,你且看看。”
他從身邊的小幾上拿起一本冊子遞過去,陳瀾鈺起身雙手接過。
相較于當初陸沉給樂明鴻等人的半成品,這本冊子毫無疑問凝聚著他的心血,以及兩輩子接近二十年的練兵心得和感悟。
陳瀾鈺翻開細看,只看完大概三分之一便合上書冊,感慨道:“侯爺之才,末將拍馬不及也。”
陸沉笑道:“少來,蕭叔跟我說過,他麾下那么多虎將,裴邃守成有余進取不足,宋世飛勇不可當拙于謀略,段作章各項平均無一拔尖,唯有陳瀾鈺具備大將之風,將來定能更進一步。”
這聲蕭叔瞬間將陳瀾鈺拉回身處邊疆的崢嶸歲月,他沒有刻意矯情作態,只說道:“既然大都督和侯爺對末將期許有加,末將唯有盡心竭力,不辜負你們的看重。”
“這就對了。”
陸沉揉了揉眉心,說道:“大營初立軍務繁雜,我會負責與朝廷中樞的交涉,你要將重心放在各軍的訓練上。對抗北邊敵人的重擔不能只壓在邊軍身上,京軍必須要貢獻出自己的力量,所以接下來我們治軍的重點便是扭轉京軍懶散的風氣。”
陳瀾鈺當即起身行禮道:“末將領命!”
隨著金吾大營三座營地的校場上塵土飛揚,一場轟轟烈烈的練兵拉開帷幕。
這段時間陸沉基本都待在城外的軍營,偶爾返回京城面見天子和中樞重臣,解決金吾大營面臨的困難。
六月二十日,侯玉的家資終于盤查清楚,最終折銀四百余萬兩上繳戶部,侯玉本人也將在幾天后踏上流放的路途。
翌日上午,京城以西的官道上。
兩騎并肩而行,前方有十余騎在等候,他們便是洛九九的族人,只不過其中沒有那位被洛九九稱為十二叔的洛嚴。
后方不遠處則有將近兩百騎跟隨,其中一半是陸沉的騎兵,另一半則是織經司的精銳密探。
洛九九一襲紅衣,眉目如畫。
夏風吹拂著她的青絲,發間玉簪垂下的珠鏈叮咚作響。
這趟齊國京城之行對于洛九九來說可謂奇異感受,她沒有想到自己在刺殺失敗后還能得償所愿。
在山陽侯府暫住的那段時間,她深刻領悟到齊國和沙州七部的不同,一樁很簡單的案子居然能牽扯出那么多風起云涌,好在最終是身邊的男人贏了。
一念及此,她扭頭望著陸沉的側臉,目光略顯熾烈。
陸沉恍若未覺,徐徐道:“洛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太滿意,畢竟侯玉最終還是撿回了一條命,但是世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我們只能做到這一步。不過,侯玉被奪爵流放,十余名朝廷官員被問斬,此事已經昭告天下,想必多少能消解一些你們沙州人心中的怨恨,你回去之后也能給各部頭人一個滿意的答復。”
洛九九忽地燦然一笑。
陸沉有些弄不明白這個異族女子的心思,不清楚這笑聲因何而起。
洛九九不等他詢問,主動說道:“我知道你們齊人的規矩,也知道侯玉現在的下場比死更慘,我對這個結果已經非常滿意。陸沉,謝謝伱。”
陸沉扭頭望去,女子臉上的笑容天真爛漫,又洋溢著幾分發自真心的熱烈。
他收回目光,頷首道:“你能這樣想就好。”
洛九九又道:“其實我覺得你也挺不容易的。”
陸沉不禁笑道:“此言何意?”
洛九九道:“我之前打聽過你的生平,知道你是在江北邊軍打拼出來的武勛,在京城只有你朝皇帝的支持,那么多權貴都視你為敵人,你能在他們面前不落下風,可見是一個有真本事的人。”
陸沉對她的稱贊不置可否,忽地低聲道:“是從薛素素那里打聽的吧?”
“呃?”
洛九九怔住。
陸沉淡然道:“那晚你刺殺侯玉未果便趕往青綠小院,光是有人給你通風報信可不夠,因為你知道我身邊的護衛不簡單,單憑你一個人可未必能拿下我,所以你必然有內應和后手。我思來想去,除了薛素素別無他人,再者聽聞薛素素有任俠之氣,袋中雙丸可取人性命,可見她也不是一個簡單且柔弱的花魁。”
洛九九緊張地說道:“你不會為難她吧?”
陸沉沒想到她居然這么老實,一番話便詐出真相,忽然覺得有些想笑。
只是他此刻未曾想到,這何嘗不是洛九九對他的信任呢?
當下,陸沉只說道:“你放心,只要她沒有害我之心,我又怎會為難她?”
洛九九暗暗松了口氣,連忙岔開話題道:“我說你不容易,是因為你的處境遠遠沒有旁人想得那么輕松,比如你出城送我還要帶著這么多人,肯定是防止有人想害你。”
她抬起手指向跟在后面的那些人。
陸沉回頭看了一眼,微笑道:“這些人當中只有半數是我的親兵,其他人是要跟著你一路往西,護送你前往云嶺。”
洛九九定定地望著他,良久方說道:“當真?”
陸沉坦然道:“自然是真話。雖說侯玉的案子已經塵埃落定,但你的身份終究比較特殊,萬一有人賊心不死,你在路上遭遇麻煩,那么陛下和我前面的付出不都白費了?我們不容許這種狀況出現,必然要讓你平平安安地回到沙州。”
其實他還有一個原因沒說,侯玉和那些京官雖然已經被查處,但是成州都督府內部肯定還有問題,織經司的人手除了護送洛九九返回,接下來便會進駐成州進行詳細的調查。
“你說是真的,那我便相信是真的。”
洛九九語調真摯,又道:“我還以為你是擔心我要去刺殺侯玉,所以特地派這些人以護送的名義監視我。”
“刺殺侯玉……”
陸沉低聲重復著這幾個字,腦海中猛然閃過一道驚雷。
洛九九見狀便問道:“怎么了?”
陸沉回過神來,微笑道:“沒什么。”
“年紀輕輕心思卻這么深。”
洛九九自然不信,但是她也沒有繼續追問,只說道:“你就送到這里吧。”
“好,祝你一路順風。”
陸沉勒住韁繩。
洛九九繼續策馬向前,行出數步之后她忽地扭頭,臉上滿是明媚如春的笑容,雙眼緊緊盯著陸沉的面龐,高聲道:“沙州不歡迎齊人,但你是一個例外。陸沉,將來若有機會,歡迎你來沙州做客,我會帶你去看一看沙州的風景!”
陸沉朝她招了招手。
洛九九笑聲清脆,繼而拍馬加速,與前方等候的族人匯合。
與此同時,早已領受命令的近百名織經司好手在一位提點的帶領下追了上去。
陸沉勒馬駐足,遙望著那一襲英姿颯爽的紅衣,腦海中依然回響著她的無心之語。
洛九九不愿橫生枝節,所以才光明正大地說出刺殺侯玉,可是對于陸沉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提醒。
倘若侯玉真的死在流放途中,這件事會在朝堂上造成怎樣的影響?
在經歷過這段時間的朝爭之后,陸沉很清楚快意恩仇往往會造成意想不到的惡劣后果。
望著那襲紅衣漸行漸遠的身影,陸沉輕聲說道:“謝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