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大都北郊,皇家獵場。
每年六月二十五日是景廉人的中和節,是景廉族除了年節和盛元節之外最重要的節日。
連續三天,大都城內都是歡慶的海洋,官員休沐在家,百姓停止勞作,朝廷依照慣例向子民發放肉食和米面,大街小巷處處洋溢著喜樂的氛圍。
獵場東南部,一群衣著華貴滿身配飾的景廉貴族男子,正在進行名為“射柳”的傳統活動。
所謂射柳,是指在平地兩邊各栽插一行柳樹,參加射柳的人按照尊卑排定次序,然后各選一條距地數寸的柳枝,削去一部分柳枝上的青色樹皮,再系上自己的手帕作為標識。
射柳開始后,先由一人馳馬在前作為前導,參與的人馳馬在后跟隨,然后用沒有裝尾羽的箭射自己選定的柳樹枝,每人限定三支箭,其他人則敲鼓吶喊以助聲威。
參與者射斷自己的柳枝后,趁其未落地飛馬趕到,用手接住落下來的柳枝,而且斷處剛好是在削皮的地方,是為上等。雖射斷柳枝但接不住它,是為次等。其余情況皆判定為輸家。
射柳極其考驗參與者的眼力和騎射之術,對于從小生活在馬背上的景廉貴族來說,這是彰顯他們個人實力的手段之一,因此極受年輕男子的歡迎。
更何況今日皇帝陛下親臨,他正和一群景廉貴族在不遠處的涼棚中飲宴。
雖說景帝未必能時刻關注到射柳場上的動靜,但是最后的結果肯定會呈報上去,場上這些年輕人自然個個奮勇爭先,連皇子們都不甘落后。
一片喧雜喊叫之中,一名身量高挑窈窕有致的女子站在距離那群年輕男子稍遠的地方,面色平靜地看著場上的駿馬飛馳。
曾幾何時,她和大多數景廉女子一樣,覺得這些弓馬嫻熟的同族男子頗為勇武,無論是否符合她心中的標準,至少要遠遠強過南邊那些膽怯畏縮的腐儒。
然而現在再看場上那些矯健的身姿,她總會情不自禁地與那個帶給她屈辱的南齊武勛相比。
自從她回到大都之后,沒人會明知故犯地在她面前提起陸沉的名字,可是那個人的面龐和聲音總會悄然之間出現在她的腦海里。
這是一種很復雜的情緒。
陸沉施加給她的恥辱,用她的安危要挾景朝,進而讓她的父親在朝堂上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她一日不敢或忘。
可是在河洛城被俘的那段時間,陸沉對她還算尊重,沒有讓她蒙受俘虜真正的待遇。
作為一個見證了景朝崛起的貴胄女子,她當然知道戰場上的俘虜尤其是女子會有怎樣凄慘的下場,這也是那天在河洛皇宮外面她一心求死的原因。
她知道陸沉這樣做和她本人的關系不大,主要是出于從景朝攫取好處的考慮,同時還想離間慶聿氏和景朝皇族的關系。
可是……
慶聿懷瑾望著射柳場上的動靜,忽然覺得意興闌珊。
若非父王堅持要帶她來,她寧愿留在家中思量如何對付南邊的敵人。
便在這時,射柳場上響起一陣更加熱烈的歡呼聲,只見一位年輕皇子策馬疾馳,于高速行進之中張弓搭箭,只一箭便射落柳條。
在柳條落地之前,年輕皇子拍馬趕到,從容不迫地撿起,然后朝眾人揮手示意。
周遭的歡呼聲愈發響亮。
這位年輕皇子卻沒有返回,策馬徑直來到慶聿懷瑾附近,隨即一躍而下,滿面笑容地走到慶聿懷瑾面前,說道:“永平郡主,這根柳條送給你,請你不要嫌棄。”
他便是景帝的第四子,年方十九歲的阿里合海哥。
他的三位兄長皆已成家,而且早在三年前大皇子阿里合納蘭便被確立為太子,朝野上下無不贊同。
海哥頗受景帝的疼愛,其人性情爽朗豁達,弓馬嫻熟又時常研習兵法,滿腦子替父皇和太子哥哥攻伐天下的想法。
見他主動走向慶聿懷瑾,那邊登時響起一陣起哄聲,其中就包括海哥的兩位皇兄,太子納蘭自然是在涼棚那邊侍奉景帝。
海哥朝那邊笑罵兩聲,然后滿懷期待地看著面前的女子。
慶聿懷瑾望著他手中的柳條,淡然道:“這是殿下的戰利品,臣可不敢收下。”
海哥微微一窒,隨即笑道:“永平,這算哪門子戰利品?等將來我為父皇和太子殿下領兵出征,將南邊的好東西全部帶回來,到時候你喜歡什么就拿什么。”
慶聿懷瑾淺笑道:“那就等殿下大勝凱旋的時候,臣再領受殿下的賞賜。”
海哥有些面薄,當即略顯尷尬地收回手,又滿懷豪情地說道:“那就這么說定了!”
慶聿懷瑾不再多言。
遠處的涼棚下,景帝笑吟吟地望著下面推杯換盞的貴族們,狹長幽深的眼眸隨即轉向另一邊,剛好看見對面而立的四子海哥和慶聿懷瑾,不由得笑道:“永平這孩子還是得多出來走走,跟老四他們時常出去打打獵散散心,不要一味悶著府中。”
世人皆知,景帝對慶聿懷瑾頗為關愛,甚至不惜用上萬匹戰馬將她從齊人手中救回來。
景帝開口之后,周遭立刻安靜下來,其他貴族聽完這番話自然各有心思,慶聿恭仿佛沒有注意到旁人投來的目光,恭敬地說道:“陛下厚愛,臣代小女謝過圣恩。”
景帝笑了笑,起身說道:“兩位元帥陪朕走走,你們繼續飲宴,今日不醉不歸。”
“臣遵旨。”
所有人連忙起身行禮。
皇家獵場占地寬廣,風景絕佳。
清風吹拂草地,夏日的炎熱被驅散不少。
慶聿恭和撒改跟在景帝身后,兩人皆是目不斜視,顯然沒有任何暗中溝通的想法。
那一萬多匹戰馬交出去之后,景朝幾大統兵貴族都在向撒改靠攏,對慶聿恭這位南院元帥頗為不滿,因為河洛之役實打實讓景廉人蒙羞,根源便在于慶聿懷瑾失手被俘。
原本慶聿氏的實力僅在皇族之下,比之撒改出身的輝羅氏要強出一個檔次,但是隨著其他幾大氏族改變立場,雙方漸漸達成一個微妙的平衡。
景帝眺望著前方的青蒼疊翠,悠悠道:“最近齊國朝堂很熱鬧。”
撒改附和道:“臣看過相關奏報,沒想到南齊皇帝竟有這等魄力,頂著那么大的壓力和江南那些門閥世族斗爭,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還能取得成效。”
他之所以敢公然夸張南齊皇帝,是因為景帝素來要求下面的臣工實話實說,既不能畏懼景朝以外的敵人,也不能刻意輕視胡言亂語。
景帝微笑道:“李端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倘若當初南齊先帝立他為太子并且早早退位,我朝鐵騎未必能縱橫大江之北。縱如此,他孑然一身逃到永嘉,撐起南齊朝廷,一點點收攏權力,從那些貴族手中摳出銀子支持邊軍的發展,讓蕭望之和厲天潤沒有后顧之憂,可見其人不容小覷。”
說到這兒,他停步扭頭望著慶聿恭,問道:“常山郡王如何看待此事?”
慶聿恭沉吟道:“陛下,南齊皇帝的選擇沒錯,想要整飭武備應對我朝大軍,削弱江南門閥勢在必行。只不過在臣看來,他的舉措稍顯急切。”
景帝雙眼微瞇,笑道:“郡王的確細致入微,朕亦是如此想。”
撒改不由得低下頭,心中又添了幾分對慶聿恭的厭憎。
景帝繼續說道:“從李端過往十四年的表現來看,他是一個很有耐心、很能沉住氣的人,最近這幾個月的舉動卻突出心急二字。你們說說,一個處事張弛有度的皇帝為何會突然出現這么大的轉變?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肅清內患?要知道,我朝至今還未出兵。”
慶聿恭低聲道:“或許……是因為他命不久矣。”
撒改心中一震。
景帝聞言并無喜色,他仰頭望著澄澈的天幕,緩緩道:“若真是如此,未免有些可惜。世間各國君主,只有李端勉強配得上作為朕的對手。”
兩位元帥對此并無異議。
景帝登基以后,利用強硬的手腕給景廉族貴族降溫,讓這個依靠殺伐不斷強大和崛起的王朝停止膨脹的勢頭,在夯實內部基礎的前提下,有條不紊地圖謀天下。
如此心性和眼光,比之南邊那些史書上記載的明君毫不遜色。
景帝收回目光,又道:“當然,這對我朝而言是一件好事,朕不會太過矯情。既然李端身體不太好,那么我朝自然要給他送幾份大禮,加速他的死亡。入秋之后,南院可派幾支精兵南下,去燕國東陽路殺一殺齊國邊軍的銳氣。”
慶聿恭垂首道:“臣遵旨。”
景帝轉頭看向撒改,淡然道:“南邊的戰場一時不會分出最終的勝負,朕不會小覷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兩人。但是天下之大不必局限一地,朕先前便對你說過,若能收服沙州七部,我朝鐵騎便可無視衡江天塹直取齊國腹心之地。故此,朕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好好想一想如何在不驚動世人的情況下,將沙州那塊地盤收入囊中。”
撒改咧嘴一笑,躬身一禮道:“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負所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