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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垂暮之虎】

  在陸沉和林溪互訴衷腸的時候,今夜的永嘉城仿佛格外明亮。

  陸沉遇刺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不知有多少權貴府邸燈火通明,有多少人暗室相商,又有多少人徹夜難眠。

  皇城,后宮,慈寧殿。

  三位皇子屏氣凝神地站著,看起來一個比一個溫順乖巧。

  長榻之上,雍容華貴的許皇后面色凝重,望著身旁面無表情的李端,她有心想要緩和氣氛,卻又擔心會讓局勢變得更加糟糕。

  對于身邊相伴二十余載的君王,許皇后深知他平素溫和寬仁,可若是觸犯到他的逆鱗,同樣會降下雷霆之怒。

  匹夫一怒尚且血濺五步,更何況這位將大齊從滅亡邊緣拉回來的天子?

  故此,她只能用眼神悄悄示意堂下肅立的三位皇子,讓他們見機行事,千萬不可火上澆油。

  “陸沉今日在慶豐街遇刺,朕想聽聽你們對此事的看法。”

  李端終于開口,聲音低沉,令人難以琢磨他的心情。

  三位皇子平時總想著在父皇面前高談闊論揮斥方遒,然而眼下機會擺在他們面前,三人卻顯得極為謙讓,誰都不愿意當那個出頭鳥。

  李端抬眼掃過三人,目光停留在大皇子臉上,淡淡道:“今日你和陸沉在豐樂園聊了些什么?”

  李宗朝心中一緊,小心翼翼地說道:“稟父皇,兒臣十分敬佩山陽侯的軍功,故而向他詢問這兩年邊疆戰事的細節,又閑談了一陣,并未涉及其他的話題。”

  李端道:“朕聽說你們最后是不歡而散?”

  李宗朝被這句話嚇得不輕,連忙否認道:“父皇明鑒,絕無此事!兒臣聽山陽侯講述邊軍的不易和戰事的慘烈,又聽他說起父皇的良苦用心,兒臣心中十分愧疚,怎會與山陽侯發生爭執?”

  許皇后眉尖微動。

  她雖然對這個長子親近不起來,卻也知道他的城府較淺,僅僅因為天子一句話,便連“良苦用心”四個字都冒了出來。

  李端沒有刻意去糾正他的用詞,語調微沉:“朕有一處不解,你宴請陸沉的事情并未大肆宣揚,那些刺客怎會對陸沉的行蹤了如指掌,并且在他返程的路上設下如此周密且狠辣的埋伏?”

  李宗朝只覺后背瞬間飄起一片冷汗,他當然聽得懂這句話的含義。

  “撲通”一聲,他想也不想地跪了下去,另外兩名皇子見狀也連忙跟著跪下。

  李宗朝抬頭望著天子,急促地說道:“父皇,山陽侯遇刺和兒臣沒有半點關系,兒臣沒有做這種事的膽量,更沒有謀害山陽侯的理由,懇請父皇明察!”

  李端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長子。

  其實大皇子是一個很復雜的人,他懂得在外人面前擺出溫厚寬仁的姿態,憑此贏得一些年輕文人的吹噓,然而他在很多時候又明顯缺少沉穩的氣度,更不必提他在王府之中展現的暴戾性情。

  大抵而言,他知道該如何做好一名有希望成為儲君的皇子,卻又很難克服自身性格里的缺陷。

  李宗朝面色微白,稍稍提高語調:“父皇,兒臣不敢欺君,若有半句謊言,定叫天打雷劈!”

  李端最終沒有給李宗朝一個明確的回復,他只是微微點頭,隨即又看向跪在右側的二皇子。

  相王李宗本雖是跪姿,腰桿卻是筆直,他坦然迎著李端審視的目光,臉上沒有絲毫心虛躲避之色,目光無比平靜。

  他自然不需要心虛,陸沉參加墨苑文會便代表了天子的心意,這個時候他只要老老實實地等待即可,總不會蠢到無事生非畫蛇添足,再者他從薛素素口中得知陸沉的態度,知道這位前程遠大的實權國侯并未拒絕自己的好意。

  簡單來說,李宗本只要沒有腦疾,眼下只會傾盡一切地拉攏陸沉,絕對不會對他產生惡念。

  李端略過二皇子,看向跪在另一側的三皇子。

  許皇后注意到這個細節,面上表情沒有變化,袖中的雙手悄然攥緊。

  感知到那道冷峻的眸光,三皇子緊張地說道:“父皇,兒臣與山陽侯遇刺之事絕無關聯。”

  李端凝望著他的雙眼,緩緩道:“兩年前你便對陸沉懷恨在心。”

  三皇子連忙解釋道:“父皇,兒臣與山陽侯的確發生過矛盾,可是兩年前經過父皇的教導,兒臣已經明白自身的過錯,尤其是在府內閉門自身的半年里,兒臣早就想清楚其中的道理。雖然兒臣如今對山陽侯生不出親近之心,卻也不會肆意胡鬧讓父皇生氣,更何況是當街刺殺這等狂妄之舉。”

  皇子們各有說辭,仿佛他們的確和陸沉遇刺無關。

  李端逐一望過去,眼神晦澀難明,幽幽道:“朕會給你們三天時間,回去后好好想一想。倘若有話對朕說,這三天之內你們隨時可以入宮。”

  他微微一頓,語氣變得格外復雜:“莫說朕沒有給你們最后的機會。”

  “兒臣遵旨。”

  三位皇子齊聲應下,隨即行禮告退。

  走在夜晚安靜的皇宮中,感受著夏夜清爽的微風,并肩前行的三人卻顯得格外沉默。

  大皇子沒有像往常一樣展現長兄的溫厚,二皇子亦無妙語連珠高談闊論,三皇子同樣低著頭專心走路。

  及至來到宮外,廣場上涇渭分明地站著三隊護衛。

  三位皇子行禮分別,然后朝著不同的方向,走進迷離深沉的夜色。

  平南坊,李氏大宅。

  這不只是當朝左相的宅邸,還是江南第一望族錦麟李氏在京城的住所,因此這座大宅占據著整整一條街的面積,府內常住人口足有七八百人。

  錦麟堂作為李道彥的住處,在府內的地位不言而喻,不過還有一處地方比錦麟堂更加重要,那就是位于錦麟堂西面不遠處的李氏宗祠。

  深夜,一位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跪在宗祠內堂的蒲團上,抬頭便能看見錦麟李氏列祖列宗的畫像。

  他從午后一直跪到現在滴水未進,口干舌燥倒在其次,關鍵是雙膝疼痛難忍,可他依舊不敢稍有動作,因為身邊站著他的祖父和父親。

  李道彥望著那些承載著李家數百年歷史的先祖畫像,緩緩道:“老夫持家三十余載,一生謹小慎微,不想臨老之時遇上伱這樣的不肖子孫,時也?命也?”

  跪在地上的李云義畏怯地說道:“祖父,孫兒是被三皇子蠱惑,他說陸沉一心針對江南望族,錦麟李氏更是首當其沖,倘若不能阻止他肆意王妄為,京中必然大亂。孫兒想著祖父和父親成日里為國事和家事操勞,孫兒卻什么都幫不上,心中十分羞愧,因此三皇子那般一說,孫兒便答應了下來。另外,此事是三皇子主導,那些高手和死士都是他的人,孫兒只是派了兩人前去。”

  李道彥的視線依舊向著前方,悠悠道:“如此說來,你倒是一片孝心。”

  李云義再蠢也知道這不是一句好話,因而訥訥不敢再言。

  李適之輕嘆一聲,近前說道:“父親,兒子教子無方,讓您受累了。”

  李道彥轉頭看著自己的長子,心中涌起濃濃的失望,面上卻似笑非笑地說道:“教子無方?”

  李適之心中一凜,愈發垂首低眉。

  “你啊,早些年行事中正大氣,如今卻一味朝著陰暗詭譎的路上走。或許是為父活得太久了,讓你看不見接手的希望,所以你才會愈發偏執且冷僻。”

  李道彥這句話讓李適之面色巨變,毫不猶豫地跪下說道:“父親此言,兒委實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

  李道彥面無表情地笑了一聲,搖頭道:“若你真有這樣的覺悟,又怎會坐視這兩個老三攪在一起,坐視李云義上了三皇子的賊船?”

  仿若一道驚雷砸在李云義頭上,他不敢置信地望著不遠處的父親,難道自己和三皇子的密謀早已暴露,可是父親為何不阻止自己?

  李適之沉默不語。

  李道彥雙手負在身后,繼續說道:“李云義縱然可以瞞過世間所有人,唯獨瞞不過你這位親生父親,他的一舉一動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悄無聲息地派人去參與這場針對陸沉的刺殺。你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要將錦麟李氏綁在你的意志上,以江南世族領袖的身份,向宮里的陛下發起最堅決的斗爭。”

  李適之只說了四個字:“父親明見。”

  此刻李云義腦海中已經是一片漿糊,只能老老實實地跪在原地,大氣也不敢出。

  李道彥沒有繼續批判李適之,話鋒一轉道:“想來三皇子已經派人暗示你了?”

  李適之沉靜地答道:“是,父親。對于三皇子來說,他想要爭儲難度極大,相較于陛下對二皇子的喜愛,大皇子的嫡長名分同樣棘手,所以這次他先讓人誘使大皇子宴請陸沉,然后設下這樣一個殺局。雖說陸沉毫發無損,但是朝廷若順著那些刺客以及軍中制式兵器查下去,最后肯定會牽扯到大皇子身上。”

  迎著老父冷漠的目光,李適之稍稍一頓,加重語氣道:“在三位皇子之中,三皇子懂得依靠江南望族,這一點便勝過其他兩位。兒子認為不妨借著這個機會助其一臂之力,再者如今他和云義命運相連,為錦麟李氏百年基業著想,懇請父親原諒兒子的自作主張。”

  他沒有否認李道彥先前的推斷,干脆直接地將一個選擇擺在老父面前。

  要么利用三皇子營造的陷阱將矛頭對準大皇子,要么眼睜睜看著錦麟李氏墜入萬丈深淵。

  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李道彥轉身望著李適之的雙眼,父子二人對視良久。

  他向前一步說道:“你可知道錦麟李氏為何能在江南門閥之中脫穎而出?”

  李適之敬佩地說道:“因為父親比其他人更強。”

  李道彥再度向前一步繼而微微俯身,老邁昏花的雙眼之中陡然精光暴射,厲聲道:“那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啪!”

  老者枯瘦的右掌猛然抽動,一記毫不留情的耳光抽在李適之臉上。

  李適之身形微晃,旋即保持著沉穩的姿勢,臉色并未出現太激烈的變化,依舊懇切地望著老人。

  反倒是旁邊的李云義被這記耳光嚇得跌坐在地,隨即下意識地朝角落里縮去。

  李道彥口中吐出冷冰冰的兩個字:“玉良。”

  一位中年男人從陰暗處現出身影,恭敬地說道:“相爺。”

  李道彥站直身體,冷聲道:“將李云義關押起來,沒有我的允許,任何族人不得見他,違者直接驅逐出府。”

  李玉良應道:“遵命。”

  李道彥又道:“你讓清客代大老爺寫一封奏章,他近來身體不適需要歸府休養,刑部政務暫由他人代理。你親自帶人照顧大老爺,不要讓外面的閑雜人等擾了他的清凈。”

  李玉良看了一眼背影略顯寂寥的李適之,躬身道:“是,相爺。”

  李道彥望向長子肅然的面龐,一字字道:“希望你能明白,錦麟李氏傳承數百年,的確用過一些陰暗手段,也借助過旁門左道的力量,但是不能忘記底線二字。你讀過很多書看過很多道理,莫要被人世間的欲望蒙住了雙眼,最終落個害人不成反害己的下場。”

  李適之沉默良久,緩緩站起身來,朝著李道彥躬身一禮,依舊一言不發。

  當李玉良恭敬地請那對父子離去之后,李道彥轉身望著列祖列宗的畫像,蒼老的面龐上浮現一抹決然的神色。

  “百年基業豈能毀在我的手上?”

  他喃喃自語,身形瘦削卻又仿佛無比高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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