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齊臣民看來,當今天子毫無疑問堪稱一代明君。
勤勉盡心、治政有方、不興土木、深知民間疾苦,這便是天子十四年來留給世人的印象。
即便是那些處于斗爭之中的江南世族,拋開和天子之間的矛盾,他們也不得不稱贊一聲陛下圣明。
相較于先帝朝后宮的佳麗如云,李端的后宮甚至稱得上冷清。
除了必須存在的皇后和幾位一品嬪妃之外,李端并未廣納天下美人,他的精力都放在外朝的繁雜事務上。
帝后二人的故事在坊間頗為引人艷羨,許皇后雖然有著底蘊很深的娘家,卻從來沒有插手過朝政,只是一心一意地幫天子打理后宮,再就是用許家的銀錢、以天子的名義廣做善事,因而在世人心中的名聲極好,素來有賢后之美譽。
如此明君賢后,想來必定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其實絕大多數時候,帝后之間的確屬于這種和諧的狀態,但是今夜的慈寧宮注定與祥和無緣。
宮女們皆已屏退,內殿便只有帝后二人。
李端坐在長榻上,望著屈膝跪在地上的許皇后,放緩語氣道:“你我夫妻之間何必如此?起來再說。”
許皇后抬眼望著天子,哀聲道:“臣妾沒有管教好宗簡那孩子,以至于他做下如此荒唐的事情,令陛下顏面無光。一切過錯皆在妾身,陛下縱要廢后,臣妾亦無半句怨言。”
皇后雖已年近四旬,但是因為保養得極好,看起來更像是三旬左右。
她的容貌生得極好,只是二十年相處下來,即便美如天仙也會有乏味的一天,更何況李端本就無心沉迷美色。
只不過看著這張面龐,李端便會想起這二十年的風風雨雨。
當年因為不被先帝所喜,他在河洛城度過一段很艱難的時光,是許皇后給了他貼心的撫慰和盡力的支持。后來也是依靠許家出力,李端才能離開河洛城在外做事,因此僥幸躲過元嘉之變的殃及,成為唯一一個逃到江南的成年皇子。
剛剛登基那幾年,內憂外患悉數擺在李端面前,除了許皇后沒人知道他究竟承擔著怎樣的壓力。
那時候許皇后便是他的港灣和后盾,能讓他排解煩惱和憂愁,以最好的狀態去應對朝堂上的紛紛擾擾。
曾幾何時,李端十分感念上蒼能讓他遇到這樣一位良人。
只是當三位皇子逐漸成年的時候,李端發現許皇后的偏心有些明顯,二皇子暫且不提,她對三皇子的寵愛遠遠超過大皇子。
起初李端只當這是偏心幼子的表現,應該是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當后族的力量明顯靠向三皇子時,李端便意識到其中的問題,于是他開始有意打壓許家的勢力。
這就是陸沉入京之后,幾乎沒有接觸到后族勢力的原因。
當然李端不能做得太過分,畢竟許皇后和三皇子明面上沒有逾越的舉動,因此他只是限制許家在朝堂上的力量,并未阻止他們以正當的手段購買田產和經營商鋪。
許家雖然沒有明面上的實權卻極為富庶,給了三皇子很大的助力。
否則僅憑三皇子自身的實力如何養得起出現在慶豐街上的死士?
一念及此,原本因為許皇后哀切姿態有些心軟的李端目光微冷,淡淡道:“關于宗簡的問題,朕與皇后都有責任,豈能怪罪于你一人?如今他已受到應有的懲處,此事到此為止,皇后不必太過傷神,朕不會怪你。”
相伴二十余載,許皇后深知天子的性情,一聽便知他心意已決。
然而想到連入宮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禁衛押去秋山巷的幼子,她眼眶中泛起淚花,懇求道:“陛下,臣妾不敢妄議朝政,只求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給宗簡一次機會。”
“給他一次機會?”
李端面色微沉,寒聲道:“皇后可知他究竟做了何事?朕這兩年費盡心思削弱南方門閥的實力,老三卻跟那些人攪和在一起,甚至想要用陸沉的性命去討好那些人,他心里可曾想過朕這個父親?平素他胡作非為,朕看在你的面子上,沒有對他太過嚴苛。若是早知道他會如此放肆,朕當年便不會封他親王之爵!”
許皇后神色凄苦,緩緩道:“臣妾不敢為他辯駁,陛下褫奪他的親王爵位,臣妾亦覺得理應如此。可是,秋山巷那種地方能把活人逼瘋,宗簡又是執拗性子,時間一長怕是會徹底毀了他。陛下,其他懲治的手段皆可用,唯獨將他圈禁這一條,臣妾懇請陛下再做思量。臣妾……臣妾委實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啊,陛下。”
眼淚從她臉頰上滑落。
李端沉默不語。
他當然知道以三皇子的性格,被圈禁在秋山巷會有怎樣的下場,心里未嘗沒有一絲沉痛。
但是他必須要這樣做。
三皇子派人刺殺陸沉的舉動實在太過惡劣,險些便讓李端費心維持的大好局面毀于一旦。
他這兩年能夠逐漸收回權柄,一方面是以往的耐心布置,通過收服部分重臣勉強達成朝堂上的平衡,另一方面則是依靠邊軍不斷大勝帶來的威望,以及數十萬精銳邊軍對他的支持。
這就是他將陸沉召回京城,并且放下那些疑惑重用陸沉的原因。
不談陸沉本人的能力和名氣,他身上最重要的砝碼便是實力強大的邊軍。
郭從義等人為何在李端改制京軍的時候步步后退,京軍各部為何老老實實地遵從圣旨進行調整?
除去他們自身很難擰成一股繩之外,關鍵之處便在于陸沉身后的邊軍,京中那些武勛將帥很清楚邊軍的實力,也知道陸沉旗幟鮮明地站在天子那一邊,因而沒人敢輕舉妄動,只能在李端劃定的范圍之內博弈。
良久過后,李端搖頭道:“你不懂。”
“臣妾確實不懂朝堂大事,亦不敢胡亂開口,可是臣妾知道宗簡千不該萬不該去招惹山陽侯。”
許皇后止住啜泣之聲,望著天子冰冷的神情,凄切地說道:“陛下籌謀大事,需要山陽侯和邊軍將士的忠心支持,因此宗簡這次確實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陛下將他貶為奉國中尉是他罪有應得,哪怕他此生再無加封的希望,臣妾亦不敢多說半個字。臣妾只是希望陛下能給他一條活路,畢竟他再怎么頑劣不堪,終究是臣妾身上掉下來的肉。”
李端微微閉上雙眼。
許皇后從始至終沒有攀扯其他,也沒有替三皇子巧言虛飾,她已經接受其他的懲處手段,唯獨不忍三皇子被常年圈禁在秋山巷。
終究是母子連心。
許皇后繼續說道:“陛下,宗簡被奪了王爵,山陽侯甚至當著禁衛的面,在王府門前打了他一拳,難道這樣還不夠讓他消氣?說到底,宗簡雖然有錯在先,山陽侯畢竟沒有出事,僅僅因為他損失了幾名親兵,陛下就得用天家皇子的性命向他賠罪?既然如此,臣妾愿意當面向山陽侯賠罪,只求他能饒過宗簡一命。”
“夠了。”
李端長吁一口濁氣,沉聲道:“建王府門前發生的事情,本就出于朕的默許,否則陸沉不會亂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打了老三一拳而已,半分內勁都沒用上,不然老三連站都站不起來。你是不是以為朕太過縱容陸沉,甚至到了連天家體面都不管不顧的地步?”
許皇后沒有出聲,但是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心里確有類似的想法。
無論如何,李宗簡乃是天家皇子,陸沉功勞再大也只是臣子,豈有以下犯上踐踏皇子體面的道理?
更不必說三皇子已經受到極為嚴厲的懲治,陸沉有什么資格教訓他?
李端望著許皇后哀切中帶著幾分怒意的神情,略有些失望地說道:“婦道人家,見識淺薄。”
許皇后道:“陛下,臣妾只是覺得——”
“你覺得什么?”
李端直接打斷她的話頭,起身說道:“朕允許陸沉揮出那一拳,這件事才算真正了結,將來不會有后顧之憂,否則這件事遲早會成為陸沉的心結。朕本不欲多說,但是你如此執迷不悟,朕便明確告訴伱,朕將來還會繼續重用陸沉,他手中的權力也會越來越大。老三不可能成為儲君,等朕和你百年之后,這兩人一個是無人在意的宗室,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實權武勛。”
他微微一頓,肅然道:“倘若陸沉心里的怨恨日積月累,等到將來那一天,誰會將老三的處境放在心上?”
仿若一道驚雷劈下,許皇后面色微白。
然而她心里想的不是很多年后三皇子的安危,而是那句“老三不可能成為儲君。”
其實她對此事早有猜測,但是不愿引起天子的猜忌,所以從來沒有談及這個話題,此刻終于從李端口中確認,她心里仿若鈍刀割肉,撕裂一般的痛楚洶涌襲來。
她仰頭看著天子,嘗試著最后的努力:“陛下,如果宗簡一定要待在秋山巷,懇請陛下賜臣妾探視之權。”
李端望著這張忽然之間有些陌生的姣好面龐,沉默片刻之后說道:“暫時不行。”
許皇后神色怔怔,輕聲道:“臣妾明白了。”
李端緩步向前,最終還是給了一句承諾:“朕會讓人看著他,保證他好好地活著,你不必太過擔心。夜深了,早些睡吧。”
望著天子離去的背影,許皇后沒有像平時那樣起身恭送。
直到外面傳來一聲“起駕”,她才仿佛霍然驚醒。
慈寧宮的宮女們小心翼翼地進來,將許皇后扶起,沒人敢發出丁點聲音。
許皇后擺擺手示意眾人退下,然后走出內殿來到廊下。
夜色深沉,天子乘坐的御輦早已離去。
許皇后望著迷離的夜幕,輕聲自語道:“陛下……”
一抹凄然的笑意浮上她的面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