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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世事如棋】

  大齊西陲,成州。

  對于成州都督府和刺史府的文武官員來說,這個夏天出乎意料地煎熬。

  侯玉因為欺君罔上、擅動刀兵、勾結朝臣的罪名被奪爵流放,這個消息宛如一道晴天霹靂砸在所有人的頭上。

  還沒等他們平靜下來,大批織經司精銳探子便帶著圣旨和中樞行文來到成州,開始著手進行小范圍內的問話和調查。

  一時間成州官場上人心惶惶,縱然有些人賊心不死,東北方向兩支靖州軍的出現也讓他們瞬間清醒,老老實實地接受朝廷的審查。

  與一片愁云慘霧的成州相比,云嶺西邊則是處處歡聲笑語的世界。

  這里便是沙州七部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家園。

  當洛九九帶回侯玉被齊國皇帝問罪的消息,沙州人無不歡呼雀躍,更有不少因為侯玉失去親人的七部族人跋山涉水趕來,當面向洛九九和她的父母表達謝意。

  雅隆部在七部之中的勢力本就最大,如今隨著洛九九冒險遠赴齊國京城為沙州人報仇,雅隆部的聲勢更加雄壯,而洛九九這位七部公認的美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年輕男子。

  “阿爸,你怎么笑得這么古怪?”

  雅隆部最大的黑水寨中,洛九九坐在家中正堂的藤椅上,看著不遠處中年男子黝黑面龐上的笑容,略帶不解地問道。

  中年男子便是她的父親洛耀宗,雅隆部的現任頭人。

  其人身材并不高大,但是非常精壯,手臂上隆起的肌肉顯示出他練的是外家功夫,縱然年過四旬也看不到絲毫衰老的跡象。

  洛耀宗臉上笑容依舊,嗓音頗為粗豪:“九九,我收到洛嚴派人送來的信,他在信中說你這次去齊國京城冒了很大的風險,還好最終順順利利。他還說,你在那邊結識了一個名叫陸沉的年輕武將,并且在他家里住過一段時間?”

  洛九九俏臉微紅,還沒來得及開口,門外忽然竄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臉驚奇地說道:“阿姐,你真的看上了那個齊人?”

  這少年便是她的弟弟洛恒山。

  洛九九瞪了他一眼,啐道:“臭小子就知道胡說八道,信不信我揍你?趕緊出去練功,不許偷懶!”

  洛恒山摸著大腦門,眨眼道:“阿姐害羞了,看來是真的有這回事!”

  沒等洛九九抄起不遠處的長鞭,洛恒山便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臭小子。”

  洛九九又好氣又好笑,終究還是沒有追上去。

  洛耀宗順勢說道:“九九,你也老大不小了,按理來說是該找個滿意的夫婿。你從小便很有主見,我和你阿媽一直不愿干涉太多,不過這件事伱還是要慎重一些。那陸沉身為齊國的大將,年紀雖然和你登對,可是身份地位太高,你又受不了那種困在高門大院里的生活,這可不是一樁好姻緣。”

  “阿爸,壓根沒有這回事。”

  洛九九不禁扶額,隨即將她住進陸沉府邸的原委簡略說了一遍,最后說道:“我和陸沉只是朋友而已,阿爸你莫要胡思亂想。”

  洛耀宗聽完之后不置可否,但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只不過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顯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所說都是真話。

  尤其是洛九九說起陸沉在齊國皇宮為她出面的事情,恐怕她自己都沒有察覺語氣中的異樣。

  洛九九隱約覺得有些別扭,便主動岔開話題問道:“阿爸,這半年家里可好?”

  “侯玉被調走之后,他下面的兵匪老實了一段時間,如今侯玉徹底完蛋,那些人更不敢亂來,你這次為咱們沙州人做了一件大好事。”

  洛耀宗笑呵呵地說著,繼而道:“至于家里還是老樣子,其他幾個部落也差不多。哦,對了,前些日子金川部的老哈來找過我,他說北邊有人想買金川部的貨物。他想問一下我的看法,我估摸著這筆生意肯定不小,說不定還會牽扯到其他部落的利益,他擔心最后鬧得里外不是人,所以提前在我這里打個埋伏。”

  金川部在沙州七部之中處于實力中等的位置,比不上雅隆部和鐵陽部,比剩下幾個部落要強一些。

  他們掌握著飛鳥關,這是沙州人在衡江上游前往北地的唯一通道,這道關隘極其險峻,可謂天下雄關之中易守難攻的極致,只需要幾十個勇士便能擋住數千敵人的進攻。

  “北邊的人?”

  洛九九眉尖微蹙,略顯不解。

  洛耀宗見狀便問道:“怎么了?”

  “沒怎么。”

  洛九九微微一笑,然后饒有興致地說道:“阿爸,既然家中無事,我想去其他部落轉轉。這次我離開的時間有些久,也不知道那些朋友過得怎么樣。”

  洛耀宗對此自無不可,洛九九身為他的女兒,又有一身好武功,再加上如今的好名聲,在沙州地盤上自然沒有任何安全上的隱憂。

  得到父親的允準,洛九九一臉輕松地走出正堂,她站在屋前一棵槐樹下面,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眸中飄起一抹疑惑之色。

  “北方的人會是誰呢?”

  永嘉南城,李氏大宅。

  這一次朝廷的處置極其迅速,那天朝會結束之后,三皇子李宗簡都沒有享受在王府的最后一夜,傍晚時分便被禁衛押著送去秋山巷,沒過幾天那位可憐的建王妃也被送到三皇子身邊。

  緊接著便是被天子定為從犯的李云義,他同樣無法逃過國法的懲治。

  李道彥親自將他從府中帶出來,然后交給候在府外的禁衛,等待李云義的將是流放二千里的下場,而且天子金口玉言,不許他離開流放地一步,此生便只能困在那個偏僻苦寒的地方。

  被帶走的那一刻,李云義終于克制不住內心的驚懼,連聲哀嚎著求饒。

  李道彥沒有任何反應,轉身便走入府內。

  隨著李家的大門徹底關上,李云義滿臉絕望地被禁衛帶走。

  錦麟堂內,李道彥手中端著一杯清茶,年方十二歲的李公緒肅立在旁。

  李適之緩步從外面走進來,屋外明媚的陽光被他的身軀擋住剎那。

  “給父親請安。”

  及至近前,李適之畢恭畢敬地行禮。

  李道彥望著長子清癯的面龐,一時間仿佛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句話:“想清楚了?”

  李適之垂首應道:“稟父親,兒子已經想明白了。如今陛下大權在握,京軍體系自顧不暇,江南世族各懷鬼胎,根本不是陛下的對手。煌煌大勢之下,誰若繼續站在陛下的對立面,下場只有一個,那便是失去所有的本錢。父親借用這次的機會,主動將把柄交到陛下手中,可謂壯士斷腕之舉,如此足以讓錦麟李氏取得陛下的信任,并且從世族之中抽身而出。雖說接下來李家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一人之下,但是未來能有更加寬裕的空間。”

  李道彥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方道:“你能這樣想自然最好。”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這個長子的城府很深,這番話不盡不實。

  但是老人沒有別的法子。

  他將李適之作為繼承人培養了二十多年,即便他不缺少換一個人接手李家基業的魄力和能力,他也不能這樣做。

  因為李適之已經有了自己的根基,因為李家上上下下乃至于外面的門閥世族都認可李適之的地位,因為撤換一個繼承人不是一兩句話的簡單之舉。

  現在要動李適之必然會引發一連串的惡劣后果,而且不是短時間可以解決的問題。

  最關鍵的一點,李道彥已經老了,他能感覺到死亡的滋味越來越清晰。

  他沒有時間和精力再去培養一個新的繼承人,雖說他對李公緒寄予厚望,可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瘦弱的肩膀怎么可能扛得住錦麟李氏這副千鈞重擔?

  李適之似是不知道老父的心思,愧然道:“兒子這兩年昏招頻出操之過急,萬幸有父親力挽狂瀾,才沒有讓錦麟李氏走上歪路。如今陛下大勢已成,再做無謂的頑抗只是徒勞,我等退一步才能風平浪靜。”

  李道彥微微頷首,輕嘆道:“我已經讓李玉良調派人手隨云義而去,一者暗中保護他,二者確保他不再胡鬧。你是他的父親,終究是血脈之親,縱然今日沒有出門再見一面,為父也知道你心里不太舒坦。陛下饒了云義一命,為父身為李氏家主,自然會保證他好好地活著。”

  “多謝父親寬宥那個不孝子。”

  李適之躬身一禮。

  李道彥擺擺手道:“回去吧,等過段時間京中安定下來,你再去刑部當值。”

  “是,父親。”

  李適之恭敬地行禮告退。

  回到東苑內書房,李適之緩步走到桌旁,上面擺著一張棋盤,兩方棋子犬牙交錯,其勢頗為慘烈。

  李適之平靜地坐在桌旁,棋盤上相互絞殺的棋子落在他眼中,仿佛變成了一個個鮮活的名字。

  天子、皇后、皇子、宰相、樞密使、京軍主帥、邊軍都督,乃至于從中樞到地方的一眾主官。

  “父親目光如炬,我知道無論作何舉動,想要徹底瞞過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才會用這些笨拙的陰謀,讓您相信這只是世家大族最后的掙扎。”

  “其實我從未想過要和陛下作對,因為這件事的風險太大。”

  “陛下有很多優點,我最敬佩他的耐心,隱忍十余年終于達成夙愿,如此心志委實令人畏懼,因此我又怎會冒著身死族滅的危險去挑動陛下的怒火?我只是在模仿陛下,如何設立一個目標,如何一步步完善這個目標,如何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所以,我只是在幫陛下揪出那些壞人,然后盡可能地讓他們領略一下陛下的手段。”

  “或許父親已經忘記,侯玉在成州第一次謊報軍情的時間,恰好是我去成州擔任益通知府的一年之后。當然,我沒有直接和侯玉接洽,只不過是用了一些手段挑起他的野心。我勸服父親將侯玉調來京城,便是要讓他成為陛下第一個開刀的對象。”

  “侯玉是第一個,但三皇子肯定不是最后一個。”

  “只有鮮血和死亡的恐懼,才能讓一盤散沙漸漸走到一起。”

  “棋至中盤,時日方長。”

  “終有一日,父親會明白您當初選擇我接手李家的基業,這是一個極其英明的決定。”

  李適之淡淡一笑,抬手覆上棋盤,只聽棋子碰撞作響,猶如金石之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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