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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洪波涌起】

  郭從義明白王晏為何想殺侯玉。

  但是他又不明白王晏為何一定要這樣做。

  侯玉若死于非命,一般人很容易聯想到這是天子的安排,畢竟當初在朝會上因為左相和眾多朝臣的懇求,天子才不情不愿地饒侯玉一命,難保不會秋后算賬。

  如此一來,或許可以證明天子的仁德之名只是偽裝,心狠手辣才是他的本質。

  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的江南世族必然人人自危,緊緊抱團是唯一的選擇。

  這股松散卻龐大的勢力一旦緊密結合在一起,誰也無法斷定會爆發出怎樣恐怖的力量。

  王晏此舉分明就是火上澆油。

  郭從義神情凝重且肅然,低聲問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晏不答,抬手摩挲著白瓷茶盞,眸中泛起冷厲的光。

  時間靜悄悄地流逝著。

  郭從義眉頭緊皺,語調愈發低沉:“子冉老弟,有些事一旦邁步便沒有回頭路。”

  “你以為我們還有退路?”

  王晏臉上浮現一抹凌厲的怒色,恨聲道:“當年陛下僅攜家眷南下,一無兵馬二無地盤,是誰擁護他登基為帝?那時他說的清清楚楚,愿與江南望族共天下,如今才過去短短十四年,他便要親手毀掉當年的承諾,此乃明君所為?”

  “他說不想變成深宮里的聾子瞎子,所以要保持織經司的建制,甚至從朝堂上軟言相求,弄得滿朝公卿無可奈何,最后只好捏著鼻子承認那等特權衙門的存在。現在織經司化作鋒利的爪牙,隨時都可置我等于死地!”

  “他說薛南亭人才難得,不顧左相和眾位尚書的反對,強行將其一步步推入中書,左相最后為了大局只能答應。眼下薛南亭帶著那群御史,想方設法要抓住我等的把柄,其目的不言自明。”

  “他說蕭望之和厲天潤是國之干城,一次次給他們加官進爵,繼而不斷擴充邊軍的實力。我們都明白邊軍的重要性,縱然再不情愿也沒有在邊軍的供給上做手腳。可是用江南稅賦養起來的邊軍,已經成為宮里那位陛下對我等趕盡殺絕的底氣!”

  “這么多年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哪一次不是我們在退讓?哪一次不是我們在委曲求全?最后換來的是什么?”

  “你告訴我,誰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王晏聲音不大,但是這一連串的宣泄就像利箭射入郭從義的心臟,讓他幾近無法呼吸。

  他只能端起茶盞,原本清新芬芳的茶水此刻卻帶著濃濃的苦澀。

  王晏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冷笑道:“蕭望之也好,厲天潤也罷,包括那個陸沉在內,他們都覺得是江南世族拖了北伐的后腿,仿佛一日不將我們殺光,大齊便只能偏安一隅。可是我很想問一句,從十四年前陛下登基到現在,我等究竟做過幾件破壞大局的事情?”

  “邊軍要錢要糧要人要官職爵位,我等有幾次站出來阻止過?”

  “陛下違背當年的承諾想收回權柄,我等何時強烈地反抗過?”

  “不是我們心懷不軌,是宮里那位陛下逼著我們走上那條路!”

  最后一句話,王晏說得斬釘截鐵,同時將他的目的表露無疑。

  郭從義目光沉郁,臉色陰晴不定。

  良久過后,他滿心艱澀地說道:“依我對陛下的了解,他不可能沒有防備,這個時候讓陸沉前往成州更像是一個誘餌。”

  王晏簡明扼要地說道:“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沒有收到江北的飛鴿傳書,這說明靖州軍和淮州軍一切如常。”

  郭從義對此并無懷疑,倘若邊軍真有大規模的調動,不可能做到瞞過所有人,他和王晏定然能提前知曉。

  他心中百折千回,遲疑道:“倘若我們能夠成事,后續又將如何處置?邊軍已然勢成,屆時很有可能造成大齊的分裂。”

  便在這時,一道身影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緩步走進內書房,淡然道:“樞密何必憂心?陛下已經為我們做好了鋪墊。”

  郭從義抬頭望去,只見吏部尚書寧元福面帶笑意走到對面坐下。

  他望著對面的兩位實權高官,心中已然明悟,很顯然這兩人早已達成默契的共識,便問道:“寧尚書此言何意?”

  寧元福不慌不忙地說道:“樞密想得太復雜了,其實我和上將軍從未想過陰謀作亂。后世史家會說,本朝建武十四年秋,大皇子李宗朝因為無緣儲君之位懷恨在心,勾結禁軍將領謀害天子。郭樞密和上將軍等人驚聞噩耗,隨即起兵誅滅叛逆,然則陛下不幸于宮中駕崩,大皇子落敗自盡,最終滿朝文武擁護皇后所出之三皇子登基為帝。”

  郭從義微微一怔。

  望著寧元福泰然自若的神情,不由得暗暗感嘆還是這些讀書人臉皮更厚,自己實在是望塵莫及。

  他始終無法像寧元福這般輕松,緩緩道:“可是陸沉……”

  王晏打斷他的話說道:“樞密大人,陛下若是想用陸沉的離去作為誘餌,那么陸沉就必須老老實實地去成州,否則誰會掉入這個陷阱?退一萬步說,陸沉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可以瞞過我們所有的眼線,他手里也只有兩千騎兵,難道數萬京軍將士還擋不住區區兩千騎兵?”

  郭從義勉強一笑,他身為樞密使,對于邊疆戰事的細節研究得很深,當然明白陸沉手里的銳士營是能正面戰勝景軍鐵騎的精銳虎賁,兩千人看似不多,誰知道在陸沉的手中可以發揮多大的作用?

  寧元福誠懇地說道:“樞密大人,陛下并非算無遺策,他也會做出錯誤的判斷,說不定我們這半年的退讓給了陛下一個錯覺,讓他以為我們早已失去反抗的勇氣,只會跪地求饒任人宰割。哪怕這只是陛下的陷阱,他為了引誘我們犯錯也必須要露出破綻,否則誰會上當呢?”

  王晏順勢接過話頭,凜然道:“陷阱不代表沒有機會,但如果我們什么都不做,最后的結果必然是引頸待戮。想想侯玉的下場,你就應該明白陛下的決心。不砍下我們的腦袋,他如何能夠將朝野內外的權柄攥在掌心里?”

  郭從義正色道:“二位莫急,我們同氣連枝,自然應該共同進退。只是茲事體大,我覺得有必要考慮到老相爺的態度。”

  “老相爺?”

  寧元福輕聲一嘆,失落地說道:“莫非樞密大人還沒有看明白,老相爺已經決定站在陛下那一邊,否則他怎么可能主動供出三皇子和李云義這對幕后主使?更不必說過往這幾年里,老相爺一次又一次對陛下讓步,只為保住他們錦麟李氏的權力和地位,壓根不在意我等世家的利益。好幾次若非老相爺主動退讓,陛下又怎會擁有眼下的優勢?”

  郭從義皺眉道:“你想將李家排除在外?”

  “左相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已經不值得我們信任。”

  王晏的態度更加直接,冷冷道:“如果你讓他知曉此事,我敢保證他馬上就會入宮稟報。”

  “倒也不至于此。”寧元福身為吏部尚書,對于李道彥肯定有著發自肺腑的尊重和畏懼,隨即解釋道:“我們無法斷定老相爺的心思,最好便是不要讓他牽扯進來。其實李適之原先想過一些對抗陛下的手段,雖然不算很激進但未必沒有效果,只可惜老相爺察覺到端倪,輕描淡寫便解除了李適之的權力,讓他待在府中靜養,實則完全切斷他和我們的聯系。基于這樣的狀況,我認為可以直接繞過李家。”

  郭從義依舊遲疑不定。

  要知道他們現在商議的不是請客吃飯,而是實質上的造反之舉,這可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大罪。

  王晏見狀便說道:“郭兄,行或不行,你總得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復。”

  郭從義長嘆一聲,自嘲道:“二位對我毫無隱瞞,難道我還有拒絕的余地?”

  王晏和寧元福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輕笑出聲。

  郭從義也無奈地笑了起來。

  雖然三人都在笑,但是郭從義心里很清楚,今天他如果稍微表現出一絲站在天子那邊的傾向,恐怕不等天子的手段施展出來,他就已經成為江南望族的叛徒。

  畢竟他可沒有李道彥那樣天下皆知的名望,前段時間又在樞密院大門前被陸沉狠狠抽了幾十記耳光。

  笑聲止歇之后,郭從義望著王晏問道:“你打算如何做?”

  王晏胸有成竹地說道:“邊軍的錢糧命脈握在中樞手里,只要我們的動作足夠迅速,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掌握大局,那時便是木已成舟。正如寧尚書所言,這是天家父子之間的恩怨,我等不過是勤王救駕,最后即位的又是天家皇子,邊軍根本沒有擅動的大義名分。”

  郭從義微微頷首道:“這句話說的沒錯,如果要動便得以雷霆之勢獅子搏兔。”

  王晏繼續說道:“陛下在城內的仰仗是劉守光,可是他太高估了劉守光的能力,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劉守光怎么可能完全收服北衙三軍?我有足夠的把握困住此人。”

  郭從義提醒道:“城外還有三座京營。”

  王晏微笑道:“樞密大人難道不準備出手?”

  面對二人炯炯有神的目光,郭從義沉默片刻之后說道:“我會處理妥當。”

  王晏贊道:“深藏不露,不愧是樞密大人。其實仔細算來,我們真正需要解決的只是守衛皇宮的八千禁軍。”

  郭從義點了點頭,心中悄然涌現一抹冷冽的殺氣。

  二人有條不紊地商議著,寧元福好整以暇地坐在旁邊傾聽,唇邊帶著幾分從容的笑意,腦海中忽地閃過天子的面容。

  不知那一天到來的時候,陛下會不會為他的絕情而后悔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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