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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6【浮云遮望眼】

  修德坊,寬窄巷。

  在皇宮上方那些明亮的煙火炸開之時,遠在這條巷子里的千余人不約而同仰起頭,看著東南方向夜幕上絢爛的火光,然后又無比期盼地望向前方那位身穿戰甲的二皇子。

  他們便是王府和墨苑的精銳護衛。

  在二皇子做完慷慨陳詞的動員之后,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出門奔向皇宮,便被一個中年男人堵在王府內,隨即又帶他們來到此地。

  來人正是右相薛南亭。

  從他抵達的時間推斷,在第一波叛軍進逼皇宮之時,他便已經從薛宅出發徑直趕來相王府。

  二皇子可以不在意王妃的勸阻,但他無法漠視這位宰相的請求。

  今夜的京城已經亂成一鍋粥,南北兩個方向都能聽到喧雜的喊殺聲,二皇子無比擔心宮中天子的安危,但他知道薛南亭肯定是遵照旨意而行,只能強忍著焦躁不安在此地等候。

  眼下看見皇宮方向升向夜幕的煙火,二皇子不禁急切地問道:“薛相,這是不是父皇命人發出的求援訊號?”

  薛南亭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殿下,這是陛下傳召大軍圍剿叛逆的號角。”

  “大軍?”

  二皇子表面上醉心文華風月,實則對京城的勢力格局相當了解,自然知道城中最重要的北衙六軍基本都處于江南世族的控制之下,劉守光頂多能收服一兩支兵馬,現在北城方向的動靜也印證了這一點。

  他望著薛南亭沉靜的面龐,腦海中靈光一閃,振奮地說道:“薛相是指城外的三座京營?”

  “只有武威大營一支兵馬,他們會從西門入城。另外還有山陽侯率領的邊軍騎兵,他們將從北門入城。”

  薛南亭終于揭開了謎底。

  二皇子沒有絲毫被隱瞞的怨怒,因為他清楚機事不密的道理,每多一個人知道就增加一份暴露的風險,再者天子安排薛南亭來找他便是對他的愛護。

  從對方口中聽到陸沉和邊軍騎兵的字眼,二皇子忍不住興奮地說道:“太好了!父皇定能安然無恙!”

  薛南亭注視著他的表情,不由得心中頗感欣慰,隨即說道:“陛下在北門處已經做好安排,屆時邊軍騎兵可以長驅直入。陛下讓臣來找殿下的原因,其一是勸阻殿下過早趕往皇宮,因為此時叛軍在那里的勢力占據絕對優勢。其二則是讓殿下身邊的千余精銳前往西門,配合在那里準備的人開城門,迎接永定侯張旭率領的武威營兵馬。”

  二皇子神情一肅,毫不猶豫地說道:“好,本王現在就去安排!”

  望著二皇子磊落如風的背影,薛南亭輕聲自語道:“陛下,此役過后,您身前不會再有任何掣肘。”

  他仰頭望著夜幕,眼中滿是豪邁之色。

  同一輪明月之下,京都西郊十余里外。

  一支大軍快步前行。

  三座京營并非是緊靠著京城,實際上各軍的駐地散布在京畿之地各處險要。姑且不論他們能否察覺到遠方京城內的動靜,就算可以第一時間發現,倘若事先沒有準備,趕往京城也需要很長的時間。

  就像驍勇大營主帥胡海讓麾下果威軍提前進軍,在叛亂發生之后立刻進入北城一般,這支來自武威大營的兵馬同樣是枕戈待旦。

  前軍陣中,一身儒雅氣質的永定侯張旭目光沉靜,不見絲毫慌亂焦急之色。

  郭從義顯然沒有猜到,天子在京營之中真正信任的人不止有陸沉,還有這位出身平凡卻文武兼備的永定侯。

  很多人都知道,張旭是大齊朝堂上極為罕見的從文臣轉為武將的例子。

  只不過他們大多已經忘記,很多年前那個舉薦張旭轉入軍中的官員,正是右相薛南亭。

  凜凜夜風中,張旭抬眼望著東方漸漸現出輪廓的京城,朗聲道:“傳令全軍,加快速度,半個時辰之內趕到京城!”

  “遵令!”

  周遭響起一片殺氣騰騰的回應聲。

  在武威大營的兵馬加速行軍的同時,京城東郊金吾大營駐地,一片劍拔弩張之勢。

  自從陸沉入主金吾大營之后,這座經過修繕擴建的營地常駐著定威軍和鎮威軍,另外兩支軍隊則駐扎在其他地方。

  此刻營地之內,兩支兵馬正在對峙。

  行軍總管陳瀾鈺望著對面陣前的鎮威軍都指揮使樂明鴻,沉聲道:“樂指揮使,你可知這是以下犯上之罪?”

  陸沉不在的時候,金吾大營的軍務便由陳瀾鈺代管,樂明鴻天然有些底氣不足,但他依然強撐著說道:“陳總管,末將豈會不懂上下尊卑,但是你深夜領軍出營,總得有個明確的說法,否則豈不是陷末將于不義之地?”

  “你想要個說法?”

  陳瀾鈺語調逐漸上揚,又帶著濃烈的殺伐之氣:“本將剛剛收到陛下密旨,京中將有人謀逆作亂,故而調本部兵馬前往京城救駕。現在你聽清楚了,速速讓開!”

  鎮威軍將士一片騷動,樂明鴻心中一凜,眉頭緊皺地問道:“敢問陳總管旨意何在?可否給末將一觀?”

  陳瀾鈺冷聲道:“此乃陛下口諭。”

  樂明鴻稍稍沉默,隨即咬牙道:“也就是說,陳總管并無任何憑據?既然如此,恕末將不能放你出營。倘若今夜京城有人謀逆,而你又是叛逆的同謀,末將豈非為虎作倀?”

  陳瀾鈺上身微微前傾,意味深長地說道:“樂指揮使,你確信麾下人馬擋得住本將的定威軍?”

  便在這時,營地外的崗哨依然盡職盡責地發出示警,隨即只見數十騎馳入大營,來者正是崇威軍都指揮使左玉山及其親隨。

  “陳總管,末將剛剛接到樞密使郭大人的軍令,今夜京中有人謀逆作亂,北衙各軍正在平叛,為防止局勢更加混亂,金吾大營各部暫留營中,不得妄動!”

  左玉山的聲音響徹周遭。

  樂明鴻終于放下心來。

  雖說方才他表現得極其堅定,頗有寸步不讓之氣勢,但他心里實則忐忑不安。

  陸沉這次西行帶走一萬余兵馬,都是從鎮威、崇威、立威三軍中抽調,并未動用陳瀾鈺麾下的定威軍一兵一卒。

  換而言之,在兵力處于弱勢的前提下,樂明鴻沒有自信能夠攔下陳瀾鈺。

  好在左玉山及時帶著崇威軍趕來。

  王晏和郭從義既然要鋌而走險,當然不會忽視天子手中的力量,除了宮中的八千禁軍和上將軍劉守光手里的兵馬,還有陳瀾鈺麾下的定威軍值得天子的絕對信任,因為陳瀾鈺已經打磨兩年有余,一步步將江南世族的勢力踢出定威軍。

  故此,樂明鴻和左玉山這兩人的任務便是釘死定威軍,讓他們無法離開金吾大營一步。

  陳瀾鈺望著對面兩位策馬并排而立的都指揮使,高聲說道:“看來你們決定站在那一邊。樂明鴻,左玉山,本將奉陛下旨意,最后問伱們一次,是否愿意讓開去路?是否愿意隨本將勤王救駕?”

  普通士卒聽得云里霧里,樂、左二人卻是心知肚明,兩人目光交錯,幾乎同時瞧見對方眼中的遲疑和一絲慌亂。

  然而事已至此,他們哪里還有回頭路?

  陳瀾鈺并未動怒,反而微微頷首道:“既然如此,本將決定回營歇息,二位不妨把酒夜談,享受最后一晚的時光。”

  說完帶著定威軍轉身回營。

  樂明鴻和左玉山看著他從容的背影,一股濃重的寒氣瞬間涌上心頭,幾乎令他們無法呼吸。

  他們同時扭頭看向西方的京城,眼中泛起強烈的不安。

  京城東南部的角落里,有一條與世隔絕的巷子,名為秋山巷。

  在三皇子被囚禁于此之前,這里已經空置了八年之久。

  三皇子的到來并未讓這里發生變化,仿佛這條巷子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地穴,完全隔絕內外的目光。

  然而今夜這個全城動亂的時刻,一位中年文官卻出現在秋山巷內。

  “殿下考慮了這么久,能否給臣一個答復?”

  室內一燈如豆,昏黃的燭光下,吏部尚書寧元福目光炯炯地望著對面的年輕人。

  換上普通服飾的三皇子似乎褪去了幾分心底的戾氣,他笑吟吟地搖頭道:“我不答應。”

  寧元福語調微冷:“難道殿下還有拒絕的余地?”

  三皇子聞言便向后靠著椅背,悠然道:“尚書大人,你們確實打得好算盤,想著先將弒君的罪名推到我大哥身上,反正按照你們的計劃,父皇和大哥今夜肯定活不下來。這個時候再擁護我登基,一者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二者我的勢力已經被父皇剪除,方便你們繼續控制。只是你們應該沒有想到,我會拒絕你們的提議。”

  寧元福的表情轉向沉肅,雙眼微微瞇了起來。

  “不要用這種恐嚇的眼神望著我,沒有什么意義。”

  三皇子笑了笑,繼而道:“我不答應你們又如何?難道你們敢殺了我?老大那個性子肯定不會忍受你們的脅迫,老二對父皇敬若神明絕對不會跟你們合作,你們唯一可能存在的希望全在我身上。當然,你們也可以將天家父子殺個一干二凈,到時候邊軍必然南下將你們江南世族挫骨揚灰,說實話我很期待看到那一天。”

  寧元福深吸一口氣,放緩語氣道:“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三皇子搖搖頭道:“無論你信或者不信,我雖然很想殺了陸沉,可我從來沒有想過對父皇不利。我李宗簡確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禽獸,也有人在死前罵我是畜生,這都無關緊要,但我不會與父皇為敵。”

  他站起身來,從容地說道:“尚書大人,請回吧。”

  寧元福沉默良久,最終丟下一句話:“相信天亮之后,殿下就會改變主意。”

  三皇子笑而不答,非常禮貌地將寧元福送到門外。

  看著他在一群精銳護衛的簇擁中離去,三皇子再度搖了搖頭。

  他仰頭看著夜幕,那輪明月已然偏移至西方,幾朵浮云從月下悄然飄過,只是短暫地遮掩住月華。

  靜觀良久,三皇子意興闌珊地自語道:“父皇用自身作為誘餌,八千禁軍守護的皇宮便牢牢吸引住你們的目光,你們卻沒有想過父皇手中的力量何止八千禁軍?”

  “我雖然已經落魄到這種地步,也不會跟你們這些注定會失敗的家伙合作啊。”

  “一群蠢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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