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之上,一場屬于江南望族之間的慘烈廝殺拉開帷幕。
一邊是以德安郭氏、永新王氏、長樂寧氏、興山樂氏等門閥為主,其中包括郭家郭從義和王家王晏這兩位軍方巨擘,以及數量眾多的軍中將領,他們豢養的私兵和死士便是先前攻打皇宮的第一波人手。
王晏帶著京軍精銳趕來之后,這幫人暫時撤下來休整,如今自然被王晏派上用場,調出五千余人阻擋御街北邊殺過來的人群。
另一邊則是以荊國公府韓家子弟為首,雖然韓靈符早已退出朝堂,但是他的威望、名聲和品格無人不敬服,其長子韓忠杰理所當然成為這支隊伍的領頭人。
韓家子弟沒有讓人失望,他們在韓忠杰的帶領下奮勇向前,將當年韓靈符的帶兵風格展露無疑。
除了韓家之外,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這兩個代表著當朝兩位宰相的門閥,一樣派出了家中習武的子弟以及護衛家將,匯聚在勤王護駕的大旗之下。
此外還有數十個姓氏派人前來,和那三家一起組成一支三千余人的隊伍,一步步向前挺進。
雖然和那些叛逆相比,他們在人數上處于劣勢,但是對方已經鏖戰半夜,兼之充當箭頭的韓家子弟個個悍不畏死,竟是漸漸取得了優勢。
王晏只看了一眼便拍馬返回和寧門外的廣場,不過還是將一半親衛營留下以防萬一。
宮墻已經被叛軍奪下,禁軍只能退守第二道防線。
這支京軍是王晏和郭從義壓箱底的本錢,不同于東郊負責看住陳瀾鈺的鎮威軍和立威軍,不同于郭從義指揮的千牛軍和龍驤軍,甚至也不同于胡海派到北城的果威軍,此刻攻打皇宮的京軍很清楚他們在做什么。
至少從都指揮使到掌營校尉,每一位將官都知道自己是在謀逆作亂。
簡而言之,眼下這接近三萬人便是江南門閥世族染指京軍十四年培植的核心精銳。
這也是王晏能夠說服郭從義的關鍵所在。
叛軍步步推進,禁軍壓力劇增,雙方已經達到寸土必爭寸步不讓的境地,然而叛軍終究占據兵力上的絕對優勢,禁軍將士的處境越來越危險。
短兵相接,你死我活。
沈玉來此刻也已加入廝殺之中,他英俊的面龐上滿是血污,身上也已有了幾處不算嚴重的傷口,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一邊奮勇砍殺著敵人,一邊大聲呼喝指揮部屬。
因為他知道身后不遠處就是端誠殿,那是大齊朝廷的尊嚴所在,更是天子站立的地方。
怎能退半步?
唯有死戰!
“兄弟們,挺住!殺敵!”
沈玉來揮刀砍死一名沖過來的叛軍,嘶啞著嗓音為禁軍將士們提振士氣。
這一夜如此漫長。
將士們經過長時間的廝殺,疲乏早已席卷全身,很多人此刻握刀的手已經在發抖,他們聽到沈玉來的喊聲,也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可是他們沒有力氣出聲回應,因為那口氣一旦泄了就擋不住前方洶涌撲來的叛軍。
透過洞開的和寧門,王晏看著前方的戰線,唇邊露出一抹猙獰的笑意,目光看向依舊留在廣場上的一萬生力軍,準備將這最后的兵力投入進去。
便在這時,端誠殿前方的臺階上,一道洪亮的聲音壓過喧雜和紛亂。
“禁軍將士聽旨——”
秦正身為織經司提舉,武功雖然比不上林頡和尉遲歸這等高人,但是足以讓禁軍和攻入皇宮的叛軍聽得清清楚楚。
“陛下有旨,援軍將至,堅持片刻,勝利終究屬于我們!陛下將親自為將士們擂鼓助威!”
臺階之上,殿門前的空地上,一架大鼓匆忙立好,李端站在一旁,先對那數百名忠心耿耿的禁衛說道:“去吧,去和禁軍兒郎們并肩廝殺。”
“遵旨!”
數百道聲音整齊劃一,然后他們毫不猶豫地轉身沖向前方的戰場。
留在李端身邊的除了秦正之外,便只有兩名精光內蘊的武道高手,這已經是天子最后的護衛。
李端雙手握著鼓槌,走到大鼓之前,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揮槌向前。
“咚!”
“咚!”
“咚!”
李端顯然不會那些慷慨激昂的鼓點,他只是略顯笨拙地一下一下敲擊,用盡全身力氣揮槌。
鼓聲卻不笨拙,反而似黃鐘大呂,一聲又一聲從端誠殿大門前傳向遠方。
傳進每一位禁軍將士的心里。
有人趁著間隙回頭望去,只見那抹身影站在大鼓前,固執又堅定地揮動著鼓槌,那鼓聲就仿佛砸在這個禁軍將士的心頭上,讓他眼中瞬間泛起淚花。
有人沒有回頭,他只是望著前方的叛軍身影,聽著鼓聲漸次傳來,臉上忽然綻放一抹嗜血的笑意,然后咧開嘴抬起刀,顫抖的手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有力。
沈玉來雙眼泛紅,從牙縫中嘶吼出一句話:“為陛下而死!”
“死戰!”
無數禁軍將士齊聲回應,勇氣和熱血回蕩在他們心中,繼而掀起一片片絢爛的刀光,以同歸而盡的姿態向叛軍當頭砸落!
數千禁軍,竟然逼得人數遠超他們的叛軍后退!
叛軍這一刻心生怯意,不止是因為禁軍將士的遽然爆發,不止是因為那數百名身手高明的禁衛加入戰局,更關鍵一點在于天子明明已經現身,卻沒有按照慣例派人勸降,這就意味著天子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逆之人!
鼓聲傳至和寧門外,王晏望著眼前的場景,幾近于雙目噴火。
他不認為禁軍真的強大到不可戰勝,只因為自己的人膽怯畏縮,故而厲聲道:“軍法隊,上前!”
這支軍法隊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世族子弟,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夜的成敗,代表著各自家族的生死存亡,因此他們毫不遲疑地上前,力爭讓前面的軍隊反撲回去,打垮禁軍最后一絲緊繃的意志。
便在這時,天邊終于出現第一抹微光。
雖然不足以照亮大地,但是黑暗已經開始消散。
一股不詳的預感在王晏心中升起,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向西方。
和寧門外的廣場極其廣闊,往外有三條道路,其一是正北面的御街,另外兩條便是東西方向的長街。
一桿大旗忽地出現在王晏的視線中,緊隨其后的是無數狂奔的甲士,一道凌厲的吼聲遠遠傳來。
“武威大營奉旨勤王救駕!”
王晏目眥欲裂,咬牙恨聲道:“張旭!”
他之所以能夠說服其他人,鋌而走險殊死一搏,當然不只是靠著能言善辯,而是已經做過相對完備的推演。
京城之內,八千禁軍固然驍勇,王晏和郭從義打造的三萬兵馬亦非弱旅,再加上各家門閥湊出來的萬余人,足以解決禁軍殺死天子。
京城之外,金吾大營陳瀾鈺的定威軍雖然絕對忠誠于天子,樂明鴻和左玉山兩人足以困住對方。驍勇大營自不必說,胡海早就已經是郭從義一條船上的人,而且還能抽出可以信任的果威軍入城支援。
至于張旭統率的武威大營,王晏沒有把握說服這個大齊官場上的異類,干脆便將他排除在外。張旭即便是天子的人,等他得知消息趕來京城也已遲了,而且他壓根無法入城!
王晏麾下有三支兵馬,他以平叛的名義帶走可以信任的三萬人,剩下接近六七千人還不能讓他們知曉今夜的內幕,于是王晏命他們守住西城,嚴禁任何人進入。
然而張旭卻帶著武威大營的兵馬,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
王晏并未注意到,遠處那桿大旗之下,張旭身邊的騎士正是二皇子李宗本,他血染全身神色冷峻。
“迎敵!”
王晏仍未死心,一聲令下,廣場上的生力軍便分出一半迎向西面。
雙方沒有多余的廢話,立刻廝殺纏斗,犬牙交錯。
“侯爺!侯爺!”
一騎忽地從東面長街盡頭疾馳而來,遠遠便大聲疾呼。
王晏一眼便認出這是郭從義身邊的人,聽到對方無比惶然的嗓音,他只覺腦袋猛地炸開,強忍著劇痛拍馬上前,親衛營緊隨其后。
“何事?!”王晏須發皆張。
那人臉色慘白地說道:“侯爺,邊軍騎兵到了,我軍已經在北城戰敗。樞密大人讓小人前來告訴侯爺,敗局已定,快想辦法撤吧!”
不得不說,郭從義總算還保有一絲義氣。
然而王晏如遭雷擊,身體一個趔趄,險些從馬上墜落。
那人兀自說道:“侯爺,邊軍騎兵快殺來了!”
仿佛是在回應他的話一般,東面長街上悶聲如雷,由遠及近快速逼近。
王晏面容呆滯地抬頭望去,無數騎兵在微亮的天光中現出身影。
一馬當先之人,正是山陽侯陸沉!
皇宮之中,端誠殿門前,李端滿頭是汗,仍然沒有停止擂鼓。
“陛下!大軍已至!大局已定!”
秦正眼含熱淚,看著堅持擂鼓的天子,幾近于懇求道:“陛下,讓臣來吧!”
李端搖頭,鼓聲猛然響亮,響徹天地之間!
從上空俯瞰而去,只見叛軍被擠壓在皇宮北側到宮外廣場這片區域內,南面是奮勇爭先的禁軍將士,西面是二皇子和永定侯率領的武威營大軍,北面御街上是韓家子弟為首的忠君之士,東面則是陸沉親領的邊軍近萬精銳騎兵!
四面合圍,席卷而去!
伴著恢弘壯烈的鼓聲,無數道嘶吼在空中炸響。
“為大齊,殺!”
“為陛下,殺!”
“為天下,殺!”
“殺!”
男兒奮勇前行,視死如歸!
“殺!”
刀槍不斷舉起,鮮血迸發!
“殺!”
鼓聲伴君前行,斬盡邪祟!
叛軍終于崩潰,然而他們無處可逃無處可躲,所到之處是一張張憤怒的面孔,以及充盈天地之間的凜凜殺氣。
人群之中,王晏望著被砍瓜切菜一般的部屬,忽地咧嘴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自嘲之意。
他猛地舉起長刀,深深吸了一口氣,便要朝自己咽喉切去。
一桿長槍如流星而至,釘在他持刀的手臂之上,恐怖的力道直接將他擊倒在地。
下一刻,陸沉縱馬而至,林溪和厲冰雪分列左右,眨眼之間殺退王晏身邊的親兵。
陸沉勒住韁繩躍馬而下,大步上前一腳踩在王晏的胳膊上,眼中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唯有一片冰寒之意。
王晏痛苦地掙扎著,可是陸沉接下來一句話讓他瞬間失去了掙扎的勇氣。
“想死?沒那么容易,凌遲在等著你。”
王晏的身體終于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陸沉不再理會此人,他抬眼環視周遭,廣場上的景象已然清晰可見。
當王晏的帥旗倒下之后,早已崩潰的叛軍一片接一片丟下兵器,跪在地上抬手求降。
廣場之上,秋風肅殺。
遙遠的天邊,一輪朝陽終于升起,破云而出,照亮了人世間每一寸土地。
鼓聲終于止歇,李端將鼓槌遞給秦正,隨即邁步向前,步伐緩慢卻無比堅定。
萬丈霞光揮灑而下。
照在這位天子的面龐上。
照在無數大齊忠心將士肅立的身軀上。
金光熠熠。
宛如神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