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世界將近三年,陸沉經歷過無數風雨侵襲,他面對的人物從寧理、顧勇這種小角色,一步步變成江南世族和景朝貴胄這樣的大人物。
得益于前世十幾年軍旅生涯養成的堅韌心志,無論面對怎樣的難纏角色,陸沉都能沉穩應對,這也是他能在很短時間內脫穎而出的原因之一。
成大事者需靜氣,自古皆然。
然而此刻眼前這個年近古稀、頗為瘦弱的老人,卻給了陸沉極大的壓力。
明明他手無縛雞之力,這也不是朝堂之上,當那雙閱盡滄桑的老眼平靜地望過來,蘊含的威勢仿若千鈞之重。
“會嗎?”
這句話并非質問,相反帶著幾分家長里短的親善與溫和。
但是陸沉不懷疑自己如果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對面的老人會讓他明白何謂宰執之重。
或許在某些人看來,李道彥行將就木,江南世族損失慘重,哪來的力量對一個有邊軍作為后盾的軍務大臣造成威脅?
陸沉卻不會這樣想,他篤定面前的老人是當今寥寥幾位可以改變天子想法的人之一,而且在先前天子和江南世族的斗爭中,這位老人乃至整個錦麟李氏壓根沒有出手,導致江南世族群龍無首,王晏等人根本不是天子的對手。
這種忍而不發的力量,往往容易被人忽視。
心念電轉之際,陸沉依然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如李道彥所言,他如今已是國侯兼京營主帥,往后至少還有幾十年的時光,哪怕將來他不再奔赴戰場立功,只是在后方練兵打理軍務,等到四五十歲時資歷也會非常驚人。
更不用說當今的天下格局中,他沒有可能一直待在后方。
終有一日,他會封無可封直至功高震主,那時候他還會安于現狀嗎?
回答會,則過偽。
回答不會,那你意欲何為?
堂內清香裊裊,氛圍默然。
李道彥并不著急,緩緩靠回椅背上,目光依舊停留在陸沉面上。
經過一陣思考,陸沉抬眼望著老人,給出一個極其簡略的回答:“沒想過。”
李道彥微微一怔,重復道:“沒想過?”
陸沉點頭道:“相爺的憂慮,晚輩能夠理解,但是晚輩確實沒想過。原因很簡單,既然是未來幾十年漫長歲月中可能發生的事情,誰能保證一定會朝著某個方向發展?晚輩乃是武勛,現今的地位和榮耀都是依靠軍功換得。倘若將來晚輩沒有再上戰場的勇氣,那么自然不會發生相爺擔憂的狀況。而晚輩若是繼續上戰場,生死不過在一念之間。”
他越來越順暢,從容地說道:“老相爺,古往今來歿于戰場的將軍不計其數,晚輩當然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可是誰又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會先來呢?”
聽完這番陳述,李道彥蒼老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頷首道:“只論當下,此言有理。”
陸沉沒有在他面前刻意扮演迂腐忠臣的姿態,反倒是這種坦然的態度和理智的分析,讓老人心中頗為滿意。
陸沉道:“其實晚輩并不認為相爺的擔憂會成為現實。中樞有兩位宰相和眾多大人打理朝政,邊疆有兩位忠心耿耿的大都督主持軍務,更重要的是當今圣上知人善任、洞悉人心,大齊不會像偽燕那樣淪為野心家角逐的戰場。”
李道彥對此不置可否,話鋒一轉道:“你會不會覺得老夫是在多管閑事?”
陸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誠懇地說道:“晚輩一直覺得相爺很矛盾。”
“矛盾?”
“是。在世人看來,相爺身為江南門閥的領袖,理應站在他們那一邊。實際上在過往很多年里,相爺也一直是這么做的,諸如允許江南門閥在朝中和各地官府大肆安插自己的人,又如在是否支持北伐這件事上,相爺數次從中作梗。晚輩至今還記得,當年初次入京,東西南北還沒分清楚,李三郎便找上門來,想要對我玩那套請客吃飯收下當狗的把戲。晚輩可以斷定,李三郎此舉必然有相爺的默許。”
“繼續。”
“實不相瞞,那時候相爺在晚輩心中的形象,一如那些話本故事里的權臣奸相。然而后來晚輩發現,當朝堂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時,相爺愿意為了大局做出退讓。換句話說,在相爺心里,錦麟李氏、江南門閥和大齊的命運都很重要,也很難分出一個高低輕重。可是這些勢力終究會出現沖突與紛爭,相爺又該如何取舍?”
李道彥雙眼微瞇,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陸沉輕嘆一聲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相爺身處其中,焉能不左右為難?焉能不倍感矛盾?”
李道彥意味深長地說道:“人活于世,不如意之事居多。”
陸沉點了點頭,回到他之前提出的問題,答道:“晚輩不覺得相爺是在多管閑事,猶記得那天朝會之上,相爺公開慶豐街刺殺案的幕后主使,當時有幾句讓晚輩記憶猶新。相爺說,大齊在歷經十五年的坎坷沉寂之后,終于有了奮發向上的跡象,這是數千萬大齊子民勤懇努力的結果,亦是陛下和相爺終其一生為之努力的目標,在這個目標之前,其他任何事情都必須讓步。”
他微微一頓,懇切地說道:“不論相爺的出發點是什么,晚輩只知道大齊從滅亡邊緣重新站穩腳跟,你無法容忍任何人破壞這個來之不易的成果。不論是想要陰謀攪亂朝堂的三皇子,還是狗急跳墻鋌而走險的京軍叛逆,亦或是晚輩這個年紀輕輕卻大權在握、說不定將來可能會威脅到皇權穩固的武勛。”
李道彥的面色漸趨放松,望著陸沉年輕俊逸的面龐,他眼里既有毫不掩飾的贊許,也有幾分不足為外人道的羨慕,隨即輕聲感慨道:“想不到最了解老夫的居然會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
陸沉卻搖頭道:“晚輩認為最了解相爺的人是陛下。”
李道彥微微一笑,略過此節說道:“你先前說,朝中有老夫和薛章憲,邊疆有蕭望之和厲天潤,最關鍵是有陛下掌控全局,這句話不能說有錯,但是你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陸沉虛心地說道:“請相爺指點。”
李道彥喟然道:“每個人都會老、會死,無人能夠例外。陛下……春秋鼎盛,但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康健,想必他同你說過此事。也就是說,我們這些人無論才能高低,終將會撒手人寰,無法永遠守護大齊的子民們。”
陸沉默然不言。
他先前已經表態,如今再重復沒有意義,而且未來的事情充滿太多不確定性,就算今日他做出承諾要做大齊的忠心柱石,面前的老人就會相信嗎?
李道彥似乎知道他內心的想法,緩緩道:“雖說你不覺得老夫是在多管閑事,但是你肯定會有一些不解,畢竟這種事關鍵在于如何做,言語并無半分力量。其實今日請伱過來,不是大齊左相和山陽侯之間的交流,而是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有幾句話想送給一位他很看好的年輕俊彥。”
陸沉肅然道:“相爺請說。”
李道彥沉吟片刻,然后語重心長地說道:“老夫從來不會低估邊軍將士自身的努力,但是你莫要太過高估邊軍的底蘊。沒有陛下的全力支持,沒有朝廷上千官員努力做好后勤供給,單憑江北之地養不起三四十萬兵馬。一旦將來有人挑唆邊軍和中樞的矛盾,你要記住兩點,其一是守住底線,其二是稍作妥協。剛極易折,大局為重,這八個字希望你能用心琢磨。”
陸沉應道:“是。”
李道彥點了點頭,又道:“經過這次的動亂,江南門閥的勢力受到重創,短時間內會安穩下來。但是老夫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這些高門大族的底蘊之深遠超你的想象。此番郭王寧樂四家倒下,陛下肯定從中獲益,但是陛下手中沒有足夠的人才,他無法做到徹底清洗。門閥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將來你掌權之后,要分清眼前的云山霧罩,不要淪為他人手中的刀。”
陸沉隱約覺得老人這番話暗含深意,于是認真地記了下來。
李道彥稍作歇息,最后說道:“二殿下極肖陛下,將來他登基之后,只要你不逾越太甚,他會是你最好的支撐和后盾。”
陸沉想起那天在墨苑的情景,不由得微微頷首。
李道彥定定地看著他,老眼中浮現一抹慈祥之色,輕聲道:“陸沉,老夫希望你能中興大齊,青史留名。但是老夫也知道,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將來的路怎么走,終究要靠像二殿下和你這樣的年輕人自己摸索。老夫唯一能做的便是協助陛下,為你們掃去身后的隱患,讓你們沒有后顧之憂。”
陸沉站起身來,躬身一禮。
李道彥坦然受之,隨即揮手道:“去吧,老夫有些累了。”
陸沉再度行禮告辭。
年輕的國侯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出錦麟堂。
堂內光線略顯昏暗,老人靜靜地坐在太師椅上,望著陸沉的背影逐漸從視線中消失。
他眼中仿佛有歲月流轉,滄桑百年。
齊建武十四年,十月初二。
山陽侯陸沉在七星軍的護送下離開京城,及至盧州境內,與等候在此的京營一萬余人匯合。
林溪就此與他分別,率七星軍渡江北上,重歸寶臺山境內。
陸沉攜天子劍和全套欽差儀仗,率親衛營、兩千騎兵和一萬余京軍繼續沿著官道往西。
踏上漫漫西行之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