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嶺以西,沙州。
這片從北到南狹長形的地區養育著數十萬沙州人,地形頗為復雜,山、河、湖、林、谷地交錯分布,外人入內很難分辨道路方向。
更不必說沙州人有著獨特的風俗習慣,以及非常緊密和固定的族群關聯,外人想要在這里潛伏下來無疑是癡人說夢。
陸沉帶著秦子龍精心挑選的數十名高手護衛,從云嶺北部穿行而過,在西麓見到等候已久的洛九九,然后向沙州內部進發。
洛九九依舊是孤身一人,和前兩次相見不同的是,她除了腰畔懸著的長劍之外,手中還有一根長鞭。
她回頭觀察著陸沉的護衛,有些好奇地問道:“那些人提的是什么?”
陸沉道:“空手登門,很是無禮,這是送給你家的禮品。”
洛九九“哦”了一聲,倒也沒有太在意,畢竟雅隆部好歹是十余萬人的大部落,她還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淺。
只見她眼波流轉,悄然道:“那位武功深不可測的大前輩呢?”
從小到大,洛九九的武學天賦一直為人稱贊,這也是她敢于遠赴齊國京城刺殺侯玉的原因。
那晚在墨苑撞見外表平凡的尉遲歸,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生出壓根無法抵擋的感覺,那是絕對的實力差距,任何技巧和膽略都無法抹平。
齊國京城一行,洛九九印象最深的人除了陸沉便是尉遲歸。
在她想來,陸沉這次接受沙州各部頭人的邀請,不光是出于對她的信任,還有一點就是尉遲歸這樣的高手肯定會隨行,然而此刻她將幾十位護衛逐一看過去,竟未發現尉遲歸的身影,自然難掩好奇之色。
陸沉坦誠地答道:“尉遲前輩不在。”
“不在?”
洛九九略顯驚訝。
陸沉將慶豐街刺殺案簡單講了一遍,然后說道:“冷劍陰千絕是當世最強的劍客,他出手殺我是受人之托,一擊不中即刻遠離,按說此事應該到此為止,畢竟我和他無冤無仇,但是難保這種高手會有什么怪癖。尉遲前輩為了避免再次發生類似的事情,早早便離我而去,找那位天下第一劍客談談。”
洛九九頷首道:“原來如此。”
陸沉笑道:“所以那天對你說,我這次來沙州是否安全,都要仰仗洛姑娘的庇護。”
“行吧,本姑娘允許你吃一回軟飯。”
洛九九拍著胸口,笑著答應下來。
從云嶺到雅隆部掌控的最外圍區域,路途將近三十里遠,眾人從早上啟程,到達第一個寨子也已接近正午。
好在沙州這一片地區的風景優美獨特,山清水秀錯落有致,絕非外人想象中的窮山惡水,趕路也不算無趣。
洛九九招呼眾人在最外圍的北山寨稍事歇息,用完干糧和清水之后繼續趕路,又走了大約二十多里經過三個寨子,終于抵達擁有將近兩萬人的黑水寨。
越往沙州深處,人煙愈發旺盛,黑水寨更加熱鬧非常。
雖然以寨為名,但是出現在陸沉和親兵們眼前的是一座擁有防御體系的木城,絕非那種一眼便能望到頭的小村落。
陸沉暗暗估計,這黑水寨的規模已經接近大齊的上等縣城。
一路走進寨內,洛九九整個人愈發放松,不時和路邊的族人親切地打著招呼。
族人們有些好奇和警惕地打量著陸沉一行人,只不過因為洛九九在場,沒人上前做出敵視和挑釁的舉動。
在一棵老槐樹后方的空地上,陸沉終于見到沙州雅隆部的頭人。
洛耀宗看起來大概四十歲出頭,給他的第一印象是外粗內細,表面上是那種身形健壯的猛士,實則氣度沉凝不容小覷。
至于旁邊站著的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眉眼與洛九九有幾分相似,應該就是她的弟弟洛恒山。
洛九九上前介紹道:“阿爸,這位就是齊國山陽侯陸沉。陸侯,這是我的阿爸和弟弟。”
陸沉才剛剛踏前一步,洛耀宗卻先開口道:“鄙人洛耀宗,見過大齊山陽侯。”
這個姿態略有些低,而且和陸沉的預計完全不同。
但他終究是見過世面的人,當下不慌不忙地回禮道:“晚輩陸沉,見過洛大首領。”
少年洛恒山滿心好奇地打量著陸沉,這個齊人看起來還不錯,個子很高,相貌英俊,還有一種他說不出來、隱隱有些羨慕的氣質。
洛九九則是暗中品味著父親和陸沉對彼此的稱呼,望著陸沉的眸光頗為明亮。
洛耀宗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說道:“陸侯遠道而來,洛某有失遠迎,山野村夫失禮之處還請海涵。”
說實話,陸沉想象中的場景肯定沒有這么和諧,更不會如此文縐縐。
雖然他知道沙州七部在過去一百多年里和大齊往來密切,從洛九九身上就能看出他們受大齊的影響極深,很多方面與齊人殊無二致,可是眼下身處沙州地界,對面一位類似于土司的人物出口成章,這終究還是讓他略感奇異。
心念電轉之間,陸沉不卑不亢地說道:“大首領言重了,只盼不將晚輩看做惡客就好。此番來得倉促,只準備了一些微薄禮品,請大首領笑納。”
“陸侯盛情,洛某卻之不恭。”
洛耀宗應下,又對洛九九說道:“九九,你先帶著陸侯的下屬們安頓妥當,為父陪陸侯說說話。”
洛九九懂事地應下,順手將洛恒山提溜走。
陸沉隨洛耀宗來到前方的大屋正堂,請茶之后,他從容地說道:“當初在京城和洛姑娘相識,聽她說起過沙州的風土人情,晚輩不由得心生向往。恰逢我朝陛下想派遣使臣來沙州交好,晚輩就主動接過這個任務。如今親眼得見,方知洛姑娘所言不虛,沙州的確稱得上人杰地靈。”
洛耀宗很清楚他這個話頭的用意。
洛九九在齊國京城落入陸沉之手,他沒有苛待她半分,反而助她向侯玉報仇。雖說這里面牽扯到齊國自身的權力爭斗,但是他身為洛九九的父親,必然要承這個人情。
一念及此,洛耀宗坦然道:“小女性情魯莽,多虧陸侯出手相助,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洛某十分感念陸侯的恩情。前段時間從小女口中得知陸侯已至成州,洛某便讓她邀請陸侯來沙州一敘,也好聊表感激之情。”
這番話算是給陸沉一個明確的解釋。
因為陸沉先前對洛九九的幫助,所以洛耀宗今日會放低姿態,以超高的規格禮遇陸沉,但這僅僅限于二人的私交。
陸沉在雅隆部可以享受貴賓的待遇,不代表洛耀宗就會配合他推進沙州和齊國交好之事。
陸沉很快便回過味來,看向洛耀宗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敬佩和好奇,如果說方才在外面此人的言談還有附庸風雅故作姿態的嫌疑,此刻連這種言語的暗示都爐火純青,很難想象他究竟是沙州人還是齊人。
似是猜到陸沉的疑惑,洛耀宗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帶著些許追憶往昔的神情說道:“陸侯這次來到沙州,讓我想起三十年前,我還是一個毛頭小子的時候,也曾在河洛城住過幾年。其實不止是我,七部都有一些人有這樣的經歷。那時候齊國和沙州稱得上親如一體,沙州每年都會選出一些十一二歲的孩童,去往河洛城求學,等到十七八歲再回沙州。”
他望著陸沉的雙眼,感慨道:“只是我也沒有想到,我會是最后一批去過河洛城的沙州人。”
陸沉豁然開朗,難怪洛耀宗給他的感覺是一個真正的齊人,原來他整個少年時期都在河洛度過。
心中的疑惑終于解決,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洛耀宗為何是最后一批去過河洛的沙州人?
答案不言而喻。
十九年前八千土兵被齊朝先帝出賣,因而葬身河洛北郊燕子嶺,由此導致兩邊的關系從親密走向仇敵。
陸沉平靜地說道:“大首領,晚輩這次來就是希望能夠修復沙州和大齊的關系。”
洛耀宗放下茶碗,頷首道:“陸侯親自來沙州可見誠意十足,但是這件事遠比你我想象得更艱難,相信小女對你講過沙州內部的情況。實不相瞞,就算洛某有心促成此事,其他六部的頭人也不會同意。沙州之事,從來不是某人能夠獨自決定,哪怕只有一位頭人反對,此事也難以推進。”
陸沉對此早有心理準備,鎮定地說道:“大首領此言甚是,只不過晚輩覺得事在人為,總得努力才能知道結果。”
“不愧是名動大江南北的大齊邊軍翹楚。”
洛耀宗贊了一句,忽地話鋒一轉道:“陸侯年輕有為世人皆知,我好像聽說你還沒有成婚?”
這個話題跳躍的幅度太大,陸沉稍稍思忖,如實道:“確未成婚,不過晚輩此番離京之前,我朝陛下特地頒下賜婚圣旨,過段時間就會完成儀程。”
“也就是說,陸侯眼下還是孤身一人?”
洛耀宗刻意忽略他所說的圣旨二字,繼而道:“如果要在短時間內達成陸侯此行的目的,洛某倒是有個辦法,只不知陸侯是否有這個魄力。”
陸沉微微一怔。
堂內的氣氛陡然間變得古怪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