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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0【天下熙攘】

  這座位于黑水寨核心區域的祖屋,在雅隆部乃至所有沙州人心中的地位極其崇高。

  祖屋采用沙州地區傳統的建造格局,周圍封閉中間開闊,取直達天地之意,選用材料大多為石料,地基為堅石所筑,臺階為石板切割,就連屋頂的蓋瓦都是石片,極具風俗特色。

  大堂頗為寬敞,正北方供奉著沙州歷代先祖的畫像,七把沾染著斑駁歲月痕跡的交椅一字排開,下面左右兩排才是各部頭人的座位。

  洛耀宗自然是坐在左首第一位。

  至于那些年輕晚輩,只能站在各家長輩的身后。

  陸沉只帶著三名親兵步入大堂,洛耀宗沖他微微頷首。

  按照提前安排好的儀程,陸沉來到香案之前,從虎頭虎腦的洛恒山手中接過長香,沖上方的畫像和排位躬身一禮,焚香三揖,然后將長香插在爐鼎之內。

  禮成。

  看著這位來自齊國的年輕侯爺虔誠敬香,眾人的神情略顯復雜。

  敵視的目光依然有,但是也有一些人決定觀望一二。

  “陸侯,請坐。”

  洛耀宗指向自己下首的空位。

  “多謝。”

  陸沉神態沉靜,邁步上前落座。

  洛耀宗輕咳兩聲,環視眾人道:“各位兄弟,這位就是齊國欽差大臣、山陽侯陸沉。他在得知我們沙州人的想法之后,特意翻過云嶺趕來,與大家當面談一談。”

  接下來他又向陸沉介紹其他六部的頭人。

  坐在右首第一位的鐵陽部頭人沈敏望著陸沉,目光平靜且深邃,表面上沒有什么敵意。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沈天逸神色陰冷,對陸沉的態度不言自明。

  洛耀宗說完之后,陸沉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各位首領,百余年來,沙州和大齊守望相助親如兄弟,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在十九年前,因為我朝的過錯,導致貴部八千壯士不幸遇伏犧牲,這同樣是誰都不能否認的事實。”

  在他說到“親如兄弟”的時候,大堂內響起幾聲冷笑,一些頭人的臉色也很不好看。

  不過當他十分坦誠地指明燕子嶺那場血案的真相,原本將要沸騰的局勢稍稍緩和。

  自從陸沉開口,洛耀宗便眼觀鼻鼻觀心地端坐,對周遭的騷動沒有任何反應,看起來似乎是不會出面幫陸沉說項。

  陸沉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隨即開門見山地說道:“陸某此來有三件事,其一是代表我朝陛下和大齊臣民,就十九年前的事情向沙州各部賠禮致歉。其二,陸某準備了一份薄禮,白銀三十萬兩、糧食物資兩百車、無償贈予的耕作改良之法,以此稍稍彌補大齊對沙州各部造成的損失。其三,陸某受我朝陛下所托,愿與諸位商談沙州和大齊合作諸事,包括互市通商、互通有無、互為臂助。”

  坐在沈敏身邊的金川部頭人哈代忽地調整了一下坐姿。

  他對陸沉所說的第三件事很感興趣,因為北邊來的商人胃口很大,但是雙方在貨價上出入較大,假如這個時候齊國的富商也參與競爭,自己豈不是可以坐地起價?

  兩家相爭顯然要好過一家獨占,哈代很清楚這個道理。

  不過就在他準備接話之時,旁邊的沈敏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同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哈代立刻清醒過來,按下開口的沖動。

  另一邊,大石部頭人那巖冷聲道:“陸侯果然像傳聞中那樣光明磊落,一席話便將當年的恩怨簡單帶過。其實這也很正常,畢竟對于陸侯和貴國皇帝來說,十九年前的事情早就模糊不清。可是對于我們沙州人來說,那是八千條血淋淋的人命,那些人當中有我們的父輩兄弟。今天在座的所有人,除了陸侯和你的下屬之外,誰沒有幾個親人死在十九年前的河洛城外?”

  他微微一頓,望向陸沉的雙眼里泛起冷峻的光:“莫非在陸侯看來,三十萬兩銀子和兩百車糧食,就能買沙州八千條人命嗎?”

  局勢瞬間緊張起來。

  陸沉鎮定地回道:“這些銀子和糧食,與沙州八千勇士相比不值一提。”

  那巖哂笑道:“既然陸侯明白這個道理,又何必說那些廢話?”

  “在那首領看來這是廢話,陸某卻有不一樣的看法。”

  陸沉平心靜氣地接過話頭,順勢說道:“關于第一件事,陸某當然不會只是嘴上說說。只要七位首領同意,陸某將會代表我朝陛下,在沙州面北之地舉行一場莊嚴的祭禮,以大齊朝廷的名義祭奠八千勇士。”

  那巖微微一怔,隨即正色問道:“當真?”

  陸沉點頭道:“自無虛言。”

  七部頭人之中,那巖性情冷僻,不怎么好打交道,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并非那種蠻不講理的角色。

  此刻聽到陸沉鄭重的承諾,那巖沒有繼續駁斥,反而陷入沉思之中。

  眼見氣氛開始緩和,坐在陸沉這一排的水西部頭人楊金沉聲說道:“陸侯此言確實誠懇,但是終究太晚了,遲了整整十九年。方才那老哥表述的很清楚,這十九年里沙州人心里的仇恨早就變成死結。就算我們這些人可以理解陸侯的苦衷,但是族人們不會接受。我們也知道,陸侯在齊國京城幫了洛家丫頭很多,侯玉被治罪也離不開你的出力,所以你來黑水寨做客,我們沒有意見,只不過這和你今天提的要求是兩碼事。”

  “楊首領說的沒錯,十九年的時間確實太久了,導致這件事越來越難以解決。”

  陸沉轉頭望去,誠懇地說道:“但是我想糾正楊首領一點,這十九年里我朝陛下不是沒有想過彌補。早在十四年前陛下剛剛登基的時候,他就已經派遣使臣來到沙州,后續也派出過幾任使臣,只是他們沒有求得沙州的諒解而已。誠然,沙州各部擁有拒絕的權利,不代表我朝陛下沒有作為,這同樣是兩碼事。”

  坐在旁邊的洛耀宗心中生出幾分贊賞,這個年輕人不卑不亢的態度確實與常人不同。

  楊金沒有因此動怒,只是皺眉說道:“不管陸侯口才如何了得,你總得認清一個事實,沙州不想再來一次十九年前的悲痛舊事。八千兒郎葬身河洛城外,從那以后沙州就不可能再成為齊國的屬地。”

  陸沉從容道:“楊首領又錯了,陸某此來的目的很明確,不是要讓沙州和大齊回到二十年以前的關系,而是希望能夠建立一種新的關系。”

  “新的關系?”

  楊金略顯不解,其他頭人也投來好奇的目光。

  陸沉環視眾人,侃侃而談道:“方才我說的銀子和糧食,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心意,真正能夠改善沙州和大齊關系的是第三項內容。沙州地處西南邊陲,風景固然秀麗,交通卻非常不便,肥沃的田地更加不多。大齊愿意開放互市,良種、糧食、細鹽和鐵器都會以相對低廉的價格售于沙州。與此同時,沙州這邊豐富的藥材、原木和石材都可以順江而下,賣往江南各地。”

  聽聞此言,哈代不由得扭動身體,眼中的熱切完全無法遮掩。

  陸沉繼續說道:“沙州不再是大齊的臣屬,而是處在完全平等的地位與大齊展開貿易。各位首領肯定可以理解這里面的區別,更重要的一點是,沙州可以憑借和大齊的貿易往來,讓族人們的生活變得富足且安逸。沙州可以變得更好,而各位首領作為促成這件大事的關鍵人物,必然能夠在沙州的厚重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供后世無數子孫瞻仰憑吊。”

  “說得真好啊。”

  哈代終于忍不住感嘆出聲,而一貫剛直固執的楊金也變得沉默,因為陸沉勾勒的畫卷擊中了他最薄弱的地方,那就是讓水西部族人吃飽穿暖,從此以后不用擔心生存的問題。

  洛耀宗依舊平靜,心中卻自然飄起一句暗嘆:難怪齊人說女大不中留,九九這孩子將沙州內部的情況抖露得一干二凈。

  好在這本就是他默許的事情,所以沒有生出惱怒之心。

  能夠看清楚這一點的人不止洛耀宗,始終沉默的沈敏忽地淡淡一笑,悠然道:“想不到陸侯不光擅長帶兵打仗,未卜先知之能同樣了得。你來沙州沒幾天,就能洞察我們每個人的心思和弱點,并且提前做好對癥下藥的準備,不愧是短短三年時間就青云直上,指揮千軍萬馬戰無不勝的齊國勛貴。”

  陸沉一直將部分精力放在此人身上,聞言鎮定地說道:“沈首領謬贊。其實這也不算什么能耐,陸某此行唯有誠心二字,自然要提前考慮周全。陸某一直秉持有錯就認的想法,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必須要想辦法盡力彌補,所以無論是設典祭拜,還是銀子和糧食,乃至于將來沙州和大齊平等互交,都是源于我朝陛下的虧欠之心。”

  “我相信陸侯的誠心,只不過……”

  沈敏微微一頓,輕笑道:“貴國陛下將陸侯這樣重要的大臣派來沙州,力求促成此事,恐怕不止是因為當年的過錯吧?”

  陸沉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不慌不忙地說道:“還請沈首領明示。”

  沈敏道:“我聽說北方的景國已經吞并趙國,燕國也已是他們的囊中之物,接下來那位景國皇帝的目標肯定會指向南方,說不定這個時候景軍已經開始活動。如此緊張的時刻,陸侯身為齊國邊軍不可或缺的人物,不去邊疆指揮軍隊,反而跑到毫不相干的沙州,這可真是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坐直身軀,定定地望著陸沉,語調漸冷:“陸侯,你究竟藏著什么目的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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