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兵力有限,自保已經不易。”
李景達幽幽一嘆,只是這話語間看似是在否決侯大勇的提議,實則有了幾分松動。
侯大勇趁熱打鐵說道:“大都督,末將覺得不能讓景軍毫無顧忌地威脅靖州。先前他們進攻定州西、北兩線,我軍肯定得以自保為要,如今景軍將主攻方向換成靖州,難道我們就什么都不做,眼睜睜地看著靖州軍陷入危機?”
李景達皺眉不語。
侯大勇繼續說道:“末將一心為大都督考慮,實不忍大都督在這一任上毫無建樹,就算將來能回京城,又如何與那幾位軍務大臣抗衡?京城之亂,劉守光、張旭和韓忠杰等人大放異彩,一躍成為陛下跟前的紅人,本就超出大都督半個身位。此消彼長之下,將來大都督的處境恐怕會更加艱難啊。”
言辭懇切,拳拳之心。
李景達難免動容,畢竟侯大勇追隨他已經七年之久,從京城到邊疆始終沒有怨言,定威軍更是他能坐穩定州大都督的關鍵底氣。
這樣忠心的人何其難得,哪怕他有一些私心,李景達也完全能接受。
思忖片刻,李景達神情復雜地說道:“厲大都督已經考慮到這一層。”
他將那封來自靖州都督府的軍情通報遞過去,侯大勇接過一看,只見最后部分寫著一段話,大意是厲天潤委婉地提醒李景達,雖說眼下燕景聯軍大舉威脅靖州防線,但這仍然有可能是慶聿恭的聲東擊西之計。他建議定州軍繼續維持先前堅守不出的策略,不給慶聿恭和景軍任何可乘之機。
侯大勇看完后,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厲大都督還真是小心謹慎。”
李景達道:“邊疆戰線牽一發而動全身,再怎么小心都不為過。你方才的話提醒了我,假如景軍真的是想降低定州軍的戒心,目標依然是定州,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可以據此給慶聿恭設一個套?”
侯大勇本以為他會完全聽從厲天潤的建議,聞言不禁一愣,旋即雙眼發亮,點頭道:“末將正有此意。”
李景達起身走到簡易沙盤邊,沉吟道:“那你覺得我軍該從何處入手?”
侯大勇不急不緩地說道:“末將以為,北邊定風道和西邊清流關的守軍不能主動出擊,一旦被景軍抓到破綻,這兩處關隘有所閃失的話,定州便會門戶洞開,屆時局勢將會難以收拾。”
他抬手指向定州西南面那處廣闊的平原,繼而道:“大都督,倘若景軍最終的目標仍舊是定州,那么對于他們來說,可以選擇的進攻路線也不多。除了強攻定風道和清流關之外,最大的可能便是以奇兵直接穿過雷澤平原,然后深入定州腹心之地。既然陛下不許大都督主動出擊,那么剿滅境內之敵是大都督本分職責,就連許中丞都無可指摘。”
李景達心中一動,他望著雷澤平原的地形概貌,那里南邊是重鎮寧陵,北邊有堅城高園,城內都有精兵駐守。
景軍如果穿過雷澤平原,往東進入定州內部,定州軍想要截斷他們的后路一點都不困難。
片刻過后,他緩緩說道:“你是想說,我們應該現在就行動起來,為這場可能發生的會戰做好準備?”
侯大勇略顯激動地說道:“是,大都督。景軍先前之所以選擇強攻西、北兩線,對西南這條進攻路線視若無睹,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穿過雷澤平原之后,后勤輜重難以補給。另一方面則是我軍兵力充足,又有靖州軍隨時可以從側翼北上支援。如今他們將靖州軍牽制在原地,等于少了一條顧慮。”
他越說越順暢,雙眉漸漸揚起:“接下來景軍只需要繼續維持對定風道和清流關的攻勢,將我軍主力困在西、北兩線,然后派一支奇兵橫穿雷澤平原,在定州內部縱橫馳騁,我軍難保不會陣腳大亂。”
李景達問道:“如何應對?”
侯大勇顯然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毫不遲疑地答道:“末將認為可以做兩手準備,其一是聯系刺史府,與他們聯手在定州境內施行堅壁清野之策,盡量讓百姓們都搬到大城之內,不給景軍四下掠奪以戰養戰的機會。其二則是調整各軍防區,在保證定風道和清流關守衛力量的前提下,一旦景軍從西南突入定州境內,我軍便可收緊口袋,圍而殲之!”
李景達緩緩踱步,侯大勇的這兩條方略都不算逾矩,最關鍵的是沒有違反天子給定州都督府劃出的那條線。
他停步看向這個忠心的下屬,溫和地問道:“倘若景軍最終沒有來呢?”
侯大勇微笑道:“等到那個時候,大都督或可上書陛下,定州軍西出清流關再攻河洛,將景軍主力從南線調回來。如此一來,靖州危機自然化解,大都督無論如何都有功勞入賬。”
李景達贊道:“好,你考慮得十分周全,就按照你的謀劃去做。”
侯大勇大喜道:“末將領命!”
河洛城,卓園。
外書房中,慶聿恭看完那封來自南邊沫陽路的軍情簡報,隨即抬眼望向貼著半邊屁股端坐的王師道,微笑道:“讓你等久了。”
王師道謙卑地說道:“王爺軍務繁忙日理萬機,下官多等一會也是理所應當。”
慶聿恭微微頷首,徐徐道:“近來察事廳做得不錯,河洛城里的南齊探子都很老實,這是你的功勞,本王都看在眼里。”
王師道垂首道:“王爺謬贊,下官不過是盡本分之責。”
“倒也不必太過謙虛,本王很清楚你的能力和手段,否則當年也不會讓伱進入察事廳。”
慶聿恭這句話讓王師道心中泛起一抹恍惚,思緒飄回十多年前。
元嘉之變過后,他從一個世人所不齒的叛徒搖身一變,成為景朝安插在燕國朝堂上的關鍵人物,身份地位隨之水漲船高。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當初一個小小的邊軍文書居然能夠一言決定他們的生死。
起初王師道一心一意給景朝效力,只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漸漸有了一些別樣的心思。
陸沉率軍攻入河洛,王師道在苦思幾天之后,終于決定再一次主動做出選擇,所以他直截了當地找到陸沉,想要成為南齊邊軍在河洛城里的內應。
然而他還沒能付諸行動,慶聿恭剛剛抵達河洛便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那天在藤縣城外的旗山上,慶聿恭只是簡單幾句敲打便讓王師道汗流浹背,他不知道這位大景元帥究竟掌握著多少信息,因此這段時間不敢有任何擅動,老老實實地幫慶聿恭做事。
心念電轉之際,王師道恭敬地說道:“如果沒有王爺的賞識,下官早就是涇河岸邊一抔黃土。在王爺跟前,下官豈敢居功。”
慶聿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悠悠道:“但是你坐視張璨鉤織陰謀,讓懷瑾身陷險境,以至于大景陷入極為被動的境地,讓陸沉帶著淮州軍毫無阻礙地返回,這就是你給本王的回報?”
王師道悚然一驚,立刻起身肅立。
慶聿恭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繼續說道:“陸沉在占據河洛的那段時間,對城中各大門閥世族敲骨吸髓,當眾殺人亦不在話下。只是令本王不解的是,他似乎遺忘了察事廳和你這位極其重要的人物,甚至連必要的搜捕都沒有。本王細細想來,或許你和他已經達成某種協議,你繼續留在河洛城里執掌察事廳,將來南齊卷土重來之時,陸沉再保證你下半生的榮華富貴?”
“王爺……”
王師道語調發顫,汗如雨下。
慶聿恭靠回椅背,沉靜的眸光落在王師道臉上,道:“本王不喜歡殺自己人,但是該殺的時候也不會遲疑。王師道,你是個有能力有野心的聰明人,正是因為這些特質,本王當初才會選擇你。”
王師道臉色微白地說道:“下官明白。”
慶聿恭不疾不徐地問道:“你希望本王怎么做?再給你一次機會,還是將你們王家上上下下十九口凌遲處死?哦,對了,本王差點忘記你藏在渭南路攸縣的一名妾室和兩個兒子。”
“撲通”一聲,王師道跪地磕頭道:“下官有罪,懇請王爺再給下官一次機會,下官此后定無二心!若違此誓,下官必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慶聿恭靜靜地看著他。
沉默的氣氛將王師道籠罩,如山的壓力壓得他抬不起頭。
良久過后,慶聿恭淡淡道:“起來吧。”
“下官叩謝王爺不殺之恩!”
王師道磕頭道謝,然后起身微微佝僂地站著。
“說正事。現在大戰已起,內部的穩定格外重要,你除了做好本王之前交待的事情,還要盯緊了北地門閥,尤其是翟林王氏。本王不希望后方再有任何異動,但凡威脅到前線大軍的安危,你很清楚下場是什么。”
慶聿恭站起身來,抬手輕拍王師道的肩頭,微笑道:“好好做事,好好活著。”
王師道躬身道:“下官謹遵王爺之令。”
“去做事吧。”
慶聿恭沒有繼續敲打,似乎他根本不在意王師道今天的表態是否出于真心,毫無疑問只要王師道往后再行差踏錯半步,他就保不住那顆項上人頭。
待其離去之后,慶聿恭走到廊下,抬眼望著深秋沉悶的天空。
如今內部的問題已經相繼解決,戰事前期的鋪墊也在按照他的預設順利進行,他卻沒有太多的喜悅振奮之情。
想起昨日收到的那條來自南邊的絕密情報,慶聿恭腦海中浮現厲天潤的面龐,不由得輕聲一嘆道:“希望你能多活兩年,給我一個替家父報仇的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