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旬陽城。
王家今天來了一位非常特殊的客人。
只見中門大開,王紹親自出迎,態度熱情且恭敬。
他算是見多識廣深諳待客之道,在這位國朝獨一無二的女將軍面前,依然難免會有幾分局促。
更何況她還這么年輕。
厲冰雪開門見山地說道:“冒然登門,失禮之處還請王大人見諒。晚輩與王姑娘在淮州有過一面之緣,恰好今日領兵入城補給,想著平時難得一見,便借著這個機會來看看她。”
她上前拉著王初瓏的手說道:“王家姐姐,莫要著惱。”
聽到她提起林溪,王初瓏不免稍稍有些緊張,因為她很清楚陸沉的心思。
厲冰雪忽地輕輕一笑,打趣道:“王家姐姐,果然婚事一定,他就迫不及待給你送來了聘禮。”
為了讓翟林王氏安心,同時也是為將來北伐爭取更多的助力,陸沉只能選擇退而求其次,但這不代表他心里沒有糾葛。
厲冰雪拱手辭別。
王初瓏愈發不解,羞道:“此言何意?”
王紹識趣地告退,同時屏退除錦書之外的其他丫鬟。
王初瓏有條不紊地說道:“我在河洛城生活的時候,雖然沒有見過那些景廉貴族,但是也聽說過很多關于他們的事跡,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慶聿恭在戰場上極其鮮明的風格。他用兵從來不追求一時一地之得失,往往是在戰爭的初期便會定下全盤方略,然后在過程中設置數不勝數的暗手和虛招,等到他的敵人反應過來,往往棋到中盤很難再扭轉局勢。”
厲冰雪打量著王初瓏清雅的裝束,起身回禮道:“見過侯夫人。”
厲冰雪忍俊不禁道:“王家姐姐,你真想我改口一直叫侯夫人?”
王初瓏自然不敢比肩厲天潤這種戎馬一生的名將,她欽佩地說道:“厲大都督肯定比我看得更加透徹全面。此番戰事爆發后,當我得知景軍一開始驅使燕軍強攻定州的邊境關隘,后來又在南線大肆調兵遣將,擺出一副進逼靖州軍的架勢,我就在想他真正的目標是何處。”
厲冰雪俊眉微揚,感慨道:“在京城的時候我就說過陸沉,這家伙不知上輩子做過多少好事,林家姐姐那樣的人物對他百依百順,又有你這樣秀外慧中的賢內助。”
王初瓏也笑了起來,搖頭道:“是我著相了,不過還是要恭喜冰雪妹妹在京城又建功勛,飛羽營繼續壯大,想來天子的這個安排能讓你滿意。”
厲冰雪應道:“確切來說是燕軍在進攻。偽燕沫陽路大將軍牛存節頗有領兵之能,燕軍在他的指揮下進退有據,再加上幾股景軍騎兵在江北各地亂竄,還有景朝大軍在燕軍身后虎視眈眈,因此他們暫時能夠占據一點上風。”
厲冰雪微微頷首,泰然自若地入座。
厲冰雪被她這么一提醒,微微蹙眉道:“王家姐姐想說這還是虛招?”
“依我對景廉人的了解,哪怕是同樣一支景軍,慶聿恭是否坐鎮中軍有著極大的區別。他在,景軍的實力和士氣便會成倍增加,景滅齊之戰足以證明這一點。他沒有去趙國的時候,景軍的攻勢屢屢受挫,他去了之后景軍便勢如破竹,連下十余座堅城,徹底摧毀趙國君臣的信心。如果他這次只想謀奪定州,景軍完全沒必要這么磨蹭,他們有實力強攻奪占清流關或者定風道。”
王初瓏沒有否認,淺笑道:“陸公子許是怕我在家中待著閑極無聊,所以讓我幫忙匯總一下陸家商號在各處打探的情報。”
厲冰雪不由得起身緩緩踱步,沉吟道:“這般說來,慶聿恭不只想拿下定州,最終還是要進攻靖州江北防線?”
王初瓏清了清嗓子,溫言道:“從表面上來看,慶聿恭先讓景軍驅使燕軍強攻定州關隘,似有麻痹靖州軍之意。接下來他突然改變主攻方向,在靖州邊境挑起戰事,換做旁人可能會疏于防范,但是厲大都督絕對不會,這也是景軍目前在靖州收獲不大的根源。只不過我覺得他的想法沒有那么簡單,或許轉攻靖州依然是他的麻痹之策。”
只不過看到王初瓏這張溫婉的容顏,又考慮到她和陸沉的關系,厲冰雪便沒有刻意隱瞞。
厲冰雪接過話頭,眼神猛然一亮。
厲冰雪燦然一笑,上前輕輕抱了她一下,道:“我會的。”
王初瓏敬佩地說道:“將軍辛苦了。”
王初瓏莞爾一笑,任由厲冰雪牽著手向前,然后兩人對面而坐。
王紹身為旬陽府通判,自然知道飛羽軍一部正在追殺從石泉城西邊溜進來的景軍騎兵,如今在旬陽城內休整,只是他沒想到飛羽軍都指揮使厲冰雪會和王初瓏扯上關系。
厲冰雪望著這張溫婉嫻靜的面龐,誠懇地說道:“多謝姐姐,我馬上就將你的分析告知家父。”
王初瓏抬眼看著她,鄭重地說道:“無論定州還是靖州,身后站著一支久經考驗的淮州軍。蕭大都督按兵不動,這是當下最優的選擇,不管慶聿恭的主攻方向是哪邊,淮州軍都可以及時支援。除非……除非在景軍的種種迷霧之下,靖州或者定州軍出現閃失,一邊有失,那么淮州軍必須要出動。”
王初瓏神色平靜,唯獨眼眸中泛起憂色。
厲冰雪定定地看著她,臉色有些古怪。
王初瓏自然明白其中關節,她的目光愈發親切,道:“冰雪妹妹,對于這場戰事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看法,或許可以給你多一些參考。”
厲冰雪正色道:“你說。”
厲冰雪一句話讓她破功,不免得意地笑了起來,當然這是善意的嘲笑。
“姐姐,我得走了,不能給景軍騎兵喘息的機會。”
厲冰雪眸中多了幾分笑意,點頭道:“原來如此,你繼續說。”
厲冰雪頷首道:“家父也曾給過類似的評價。他說慶聿恭不光有著極強的謀劃之能,還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調整能力,即便在戰事的進程中出現意外狀況,他也能及時修正方略,始終不會偏離最終的目標。”
簡簡單單三個字讓王初瓏羞不自勝,卻又沒有辦法反駁。
她望著厲冰雪的面龐,敏銳地發現幾分淡淡的疲憊之色,于是關切地問道:“最近這段時間你很辛苦吧?我聽說幾支景軍騎兵進入江北境內,一味游走擾民,不肯與我軍交戰,只是攪亂各地民心。”
王初瓏亦起身道:“我不覺得慶聿恭會忽略蕭大都督和淮州軍的存在,眼下兩邊的主帥都在比拼定力,所以景軍始終沒有發力。一旦現在的平衡被打破,淮州軍不得不選擇一處戰場,另一處孤軍作戰,那便極有可能是慶聿恭等待的機會。”
于是他禮敬又不失分寸地微笑道:“原來如此,小女能夠結識厲將軍是她的幸運。還請將軍稍座,下官已經讓人去喊小女前來相見。”
片刻過后,一身素色錦衣的王初瓏來到正廳,望著戎裝在身格外英姿颯爽的厲冰雪,上前見禮道:“見過厲將軍。”
短暫的沉默過后,王初瓏輕聲說道:“你覺得慶聿恭的想法會止于這一步嗎?”
王初瓏被她的眼神看得不太自在,下意識望向自己的身上,隨即問道:“冰雪妹妹,莫非有什么不妥之處?”
“還是伱懂我。”
厲冰雪并未隱瞞,點頭道:“是的,他們倒也不敢太過深入,也很難對我軍防線造成直接的威脅,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那樣會影響到我們內部的穩定。這些天飛羽軍和他們有過幾次交手,雖然沒有占到太大的便宜,卻也逐漸壓縮他們的活動范圍。接下來他們若是還不肯撤回去,必然會陷入我軍的包圍圈。”
一念及此,她不慌不忙地岔開話題道:“景軍如今在主攻西線?”
按理來說她不能對外泄露軍情,雖然這些不是絕密。
厲冰雪將她的話又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恨不能馬上提醒自己的父親。
厲冰雪贊道:“王家姐姐心思好機敏,家父的確也考慮到這一層,畢竟定州李大都督可能不太擅長……總之家父明確提醒他,慶聿恭如果無法穿透靖州防線,極有可能去定州殺一個回馬槍。”
她不希望這輩子跟自己的夫君相敬如冰,就好像是客人一般禮貌又疏遠。
答案并不難猜,必然和陸沉有關。
稍作思忖,他立刻便反應過來,厲冰雪肯定是因為山陽侯陸沉的緣故,對王初瓏格外高看一眼。
她不奇怪王初瓏會知曉景軍騎兵進入江北境內,畢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是她連定州的軍情都了如指掌,而且還能確定景軍各種動向的先后次序,這恐怕連王紹都不清楚。
厲冰雪道:“你對定州的局勢如此了解,我猜是陸沉將他手下的人交給你了?或者至少是讓那些情報在你這邊走了一圈。”
王初瓏溫聲道:“只是一些胡思亂想,不敢當這個謝字。我本來想著將這些情報匯總然后讓人送給陸公子,同時以他的名義稟報都督府,既然你來了,就省得多一道程序。”
更何況她也無意反駁。
騎兵一旦失去高機動性的優勢,在陣地戰當中的實力會大打折扣。
雖說如今陸家的大權在她手里握著,但她知道起初陸沉心心念念唯林溪一人,那個正室的位置也必然歸林溪所有。
“什么都瞞不過你。”
正因如此,王初瓏才會主動踏出一步表明心跡。
“我怎會那般小氣。”
王初瓏點頭應下,又道:“冰雪,戰場上兇險萬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等到那個時候,另一邊就會失去最強大的后援。”
旋即轉身大步離去。
望著她灑脫的背影,王初瓏輕聲一嘆,喃喃自語道:“希望你們都能平安無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