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建武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
景朝大將謀良虎領兩萬兵馬,從藤縣出發往東行,沿著雷澤平原南線穩步推進。
至此,景軍再度開辟一處戰場,而且是開戰以來一直處于沉默態勢的定州西南部。
定州大都督李景達這次表現得極其沉穩,他沒有因為景軍的出現而方寸大亂,嚴令各地守軍堅守待援。
得益于先前那段時間定州刺史府的全力配合,雷澤平原一帶、定州西南各府縣強力推行堅壁清野之策,景軍雖然暫時沒有遇到強硬的阻攔,但是他們以戰養戰的打算也難以實現。
與此同時,定州奉福軍、定威軍、寧遠軍、李承恩統領的六千定北騎兵,以及之前奉命北上支援的淮州坪山軍,對持續向定州腹心推進的景軍兩萬兵馬悄然張開了口袋。
李景達心悅誠服地說道:“這支敵軍引誘定州軍合圍,國公便反過來用定州軍引誘景軍主力,然后淮州軍突然殺出,與定州軍里應外合!”
看著他稍顯激動的神色,蕭望之意味深長地說道:“李兄這次面對的敵人不一定是真正的景軍。”
慶聿恭繼續說道:“如今南齊定州軍在西南圍剿謀良虎的兵馬,蕭望之多半也在那里等著,定風道這邊只有宋世飛統領的飛云軍。這個人很難纏,飛云軍的戰力也很強,但是短時間內他們沒有支援。”
李景達此刻只覺熱血沸騰,要是能打贏這一仗,說不定將來他也能撈個軍務大臣當當,足以光耀門楣。
對于這位被天子從京城趕出來的武勛,其實蕭望之很難真正信任他,只是李景達此番先征求他的意見,如今面對慶聿恭拱手讓出來的誘餌還能保持冷靜,這讓蕭望之對其有了幾分欣賞。
他主動派人聯系蕭望之,將自己的設想全盤托出,然后交給蕭望之定奪。
此時已經入夜,漫天星光之下,那位大景元帥負手眺望著南方的朦朧山川。
李景達一絲不茍地行禮,雖然他和面前的中年男人軍職相同,但他如今只是普通侯爵,對方卻是大齊現今唯二的國公之一。
蕭望之點了點頭,繼而道:“我讓裴邃親自挑了一批精銳,這段時間一直在觀察敵軍的詳情,他以前和燕景軍隊交手過無數次,對這兩支軍隊的細節和區別非常了解。依照他的判斷,敵軍這兩萬兵馬里至少有七成是燕軍,只有先鋒精銳和那幾千掠陣的騎兵是景廉人。”
王師道恭敬地應道:“下官遵命。”
至此,戰局似乎朝著蕭望之的推演發展,謀良虎率領的兩萬兵馬以一種愚蠢而又倔強的姿態,在兵力處于弱勢的前提下尋求決戰。
蕭望之微笑道:“是。戰事開啟以來,定州西南始終處于平靜安寧的狀態,這是因為景軍一旦深入此地,我軍可以輕易切斷他們的輜重線。慶聿恭身為兵法大家,自然明白這里面的兇險,所以他選擇強攻定風道和清流關,繼而在靖州邊境挑起戰事,一直沒有打過定州西南的主意,原因便在于此。如今他這般突兀地將一支兵馬派過來,用意不難猜測。”
三十日清晨,景軍五千步卒強攻小城新源,僅耗時兩個時辰便登上城墻,取得東征以來的開門紅。
最終蕭望之居然沒有否定他的提議,這讓李景達喜出望外,然后用最短的時間制定方略,目的就是吃掉沿著雷澤平原突入定州的兩萬景軍。
雙方的游騎斥候在平原上展開慘烈又殘酷的較量,都想隔絕對方窺視的目光,盡量掩蓋己方大軍的動靜。
三人臉色肅然,既無輕視之意,也無畏懼之心。
“啟稟王爺,下官遵照您的指示,沒有對南齊織經司的探子斬盡殺絕,最終還是讓一人帶著消息逃了回去。相信此時此刻,蕭望之和李景達都已經收到情報,他們對謀良虎將軍所率兵馬的底細應該比較清楚。”
蕭望之看著他略顯疲憊的面容,感慨道:“李兄費心了。”
羊靜玄上前行禮道:“見過大都督。昨天傍晚,織經司安插在河洛城的密探付出三條人命的代價,歷盡艱辛給我們送來一條情報。此刻在宛亭西邊的敵軍,大部分都是偽燕這兩年練出來的新兵,便如大都督方才所言,這支敵軍應該就是慶聿恭丟出來的誘餌。”
“李兄所言極是。”
慶聿恭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平靜卻不容置疑地說道:“我將你們留在國內,一直到此刻才調伱們過來,只希望你們能打好真正的第一仗。”
慶聿恭并未回頭去看王師道離去的身影,他緩步向前走到緩坡之上,對身前站著的三員虎將說道:“南邊就是定風道,南齊定州的大門。”
蕭望之依舊平靜,淡然道:“昨天織經司收到的一條絕密情報印證了這一點。”
這三位大將是夏山軍的中流砥柱,也是慶聿恭平定趙國的左膀右臂。
“下官見過榮國公!”
李景達愣住,緩緩道:“國公之意,出現在雷澤平原南線的敵人是燕軍?”
“至少大部分是。”
蕭望之起身道:“還請李兄坐鎮前線指揮,我會隨時關注戰場動向,只要景軍主力出現,淮州軍便會立刻截斷他們的退路,將他們困在定州西南!”
李景達搖頭道:“禮不可廢。”
十一月初四,定州軍各部終于亮出獠牙,從三個方向逐漸逼近謀良虎率領的兩萬兵馬,此刻謀良虎似乎只有一個選擇,要么灰頭土臉地原路返回,退到雷澤平原西北方向的藤縣,維持進軍之前的狀態。要么就是在宛亭以西擺開陣勢,被動等待定州軍將己方包圍,然后展開一場取勝希望極其渺茫的苦戰。
他的這番表態確實有些出乎蕭望之的預料。
此人身形清瘦目光平和,絕非那種深藏不露的絕世高手。
李景達看著他瘦削的臉頰,訝然道:“羊檢校?”
經過反復數十次的斟酌,李景達最終做出一個連他自己以前都難以想象的決定。
王師道滿身風塵仆仆,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不是河洛城的卓園,而是一片荒郊野外。
“做得很好,你回河洛吧,記得盯緊了那些北地門閥。”
李景達皺眉道:“國公,看來這支敵軍是誘餌,對方想要引誘我軍出城在野外決戰,他們身后極有可能藏著真正的景軍精銳!”
誰都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本應該坐鎮汝陰城指揮大局的李景達,卻悄然出現在定州最南端、距離涌泉關僅有七十余里的谷熟城。
欣賞歸欣賞,蕭望之還是給出了不同的決斷。
看著他沉靜的眼神,李景達此刻福至心靈,恍然道:“國公是想用定州軍做誘餌?”
自從那次被敲打之后,王師道已經徹底收起左右逢源的心思,他知道慶聿恭不會再給自己第二次機會,任何小動作都逃不過這位景朝第一名將的雙眼。
定州軍迅速縮小包圍圈,而淮州軍精銳則在蕭望之的指揮下伏兵暗處,只要敵軍援兵一出現,他們就會像雄獅一般撲殺敵人。
另一方面他很清楚景軍的強大和慶聿恭的能力,萬一因為他一個錯誤的決定葬送定州大局,到時候肯定不會只是罷官去職這么簡單的后果。
十月二十九日,景軍先鋒與坪山軍一部在寧陵以北四十余里短兵相接,雙方皆未戀戰,最終以不分勝負收場,退回各自后方安全的地帶。
“大抵便是這樣的謀劃。”
蕭望之上前攬著他的手臂說道:“李兄不必多禮,你我本該平輩論交。”
“李兄,這一仗最終還是要打,而且只能讓定州軍作為主力來打。”
待其興匆匆地離去之后,蕭望之又招來裴邃和康延孝等一眾大將,對于后續的戰事謀劃進行更加細致的推演和準備。
越往上走就越難,到了他這個身份地位,守成之功沒有太大的裨益。
當天下午,景軍兩千輕騎與定北軍三千騎兵狹路相逢,在互相兜射十幾輪箭雨之后選擇拉開距離。
李景達微微變色,沉聲道:“國公,下官認為我軍應該及時修改戰略。既然這支敵軍是誘餌,我軍千萬不可主動與之交戰。如今定州西南部已經完成堅壁清野,敵軍就算想繼續深入,他們也無法保住后續漫長的補給線。”
十一月初一,景軍主力已經行至雷澤平原東南角上,再往前便是定州治下的堅城宛亭。
李景達微微一笑,坦然道:“如果不是有國公的支持,下官肯定不會選擇在野外和景軍決戰。”
這片被稱作古戰場的廣袤平原,陷入一種令人不安的短暫沉寂。
落座之后,李景達開門見山地說道:“國公,現在景軍持續推進,已經進入我軍預先估計的位置,隨時都可以對他們發動圍攻。”
李景達在京城的時候習慣云山霧罩那一套,來到邊疆這一年的時間里,仿佛被朔風洗去了身上那層華而不實的氣質。
一名年輕男子出現在李景達的視線中。
兩人沒有過多寒暄,畢竟都是崇尚簡單直接的軍中大丈夫。
最終謀良虎選擇留在原地,靜靜等待著定州軍各部的出現。
在做出決定之前的那幾天,他內心十分煎熬,一方面侯大勇的話就像蟲蟻一般在他心頭爬來爬去,軍中男兒誰不想建功立業?尤其是像他這樣已經走到都督之位的武勛,如果在任上拿不出耀眼的功績,將來不光無法繼續向上攀登,很有可能被天子慢慢遺忘。
慶聿恭語調很平靜。
他抬手指向南方:“拿下定風道,打開定州北門。”
三人挺身肅立,殺氣盈野:“謹遵王爺之令!”
(本章完)